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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太后……”
“太后在宫里和京城的势力大不如前,却仍有不少人暗中投靠她。她毕竟是我姨母,从小到大,待我很是亲近。我能在麟台站得住脚,也有血脉亲缘的缘故。只有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侯爷不够心狠。”
宋虔之失笑:“我原是最心狠之人。”
秘书省还没有陆观时,宋虔之在京城恶名遍布,杀了多少沾亲带故和周太傅攀关系的大官。苻明韶不能脏自己的手,只能借宋虔之的手。
“但我无愧于心。”宋虔之一哂,“杀的多是该杀之人,或是不识时务的,能站在承元殿里,从无一人是干净的。”
周先定定看了一会宋虔之,数月磨砺,宋虔之的样貌里带出几分冷肃,瘦下去不少。原本眉宇间那丝玩世不恭现在完全没了踪迹。
他已是成熟的男人。
“不说这些让人心烦的事了,那两个洗澡的怎么还不回来?”宋虔之抬头看了一眼,趴在他膝盖上的李宣突然惊坐起,不知是不是被吵醒的,李宣揉着眼,迷迷蒙蒙地盯宋虔之。
宋虔之感觉像是被一个什么小动物以天真无害的眼神看着,心里也软了起来。
“去睡觉了。”他轻声哄着李宣起来,李宣抓着宋虔之的袖子,乖顺地跟在他身后,到自己的帐篷里去。
地铺是拿兽皮铺好的,宋虔之怕他这里不够暖,把自己铺上的一卷狐皮拿过来铺上。
等李宣睡熟以后,宋虔之才躺到铺上去,地面很硬,随便翻个身,鼻子就触到从床铺旁边的缝隙里挣扎出来的草叶。
外面窸窸窣窣的一阵脚步声,有人进了旁边的帐篷。
宋虔之闭上眼,翻了两次身,天灵盖里仍清醒异常,他只是闭着眼,睡不着,胡思乱想起来。
☆、回京(玖)
这一觉睡得格外沉,宋虔之醒来时,身边的李宣支着手,两个乌沁沁的眼珠一错不错地盯着他看。
宋虔之登时吓得瞌睡尽散。
匆匆穿戴妥当,宋虔之走出去,是个大晴天,吕临带着两个弟兄正在旁边起锅做饭,红白交错的肉肥瘦相间,是路过前一个镇子买的,也不过是一天一夜以前,这天气,今天不煮了吃,明天便会散发恶臭,从肉里生出虫子。
“酒还有吗?”宋虔之向许瑞云问。
许瑞云大声道:“有的是,尽管喝。”
周先走过来:“别喝醉了,还得赶路。”他抬头看了一眼天,冷漠的脸上似乎有些担忧。
一晚没睡好,宋虔之脑壳疼,这会积攒在后脑勺那股沉甸甸的隐痛散去,他突然想起这已经在孟州附近,白古游向来打快攻,昨天白古游派来的人说会在破晓前发动进攻。
日头正烈,宋虔之抬头看了一眼,眼睑快速收缩,强光令他眼睛疼,他低下头,拇指与食指用力揉了揉。心里却克制不住翻涌起一个念头。
这时候没消息可不是好消息,难道白古游的大军遇上黑狄主力,两军陷入了胶着?
肉汤浓郁的香气飘散开,宋虔之略略一耸鼻子,嗅出花椒与大料的味儿。那天在镇上,柳平文离开了一会,这小子,旁的不行,吃倒是在行,这么狼狈潦倒地奔命,他还去买了香料烹制佳肴。
宋虔之心情松快了些。
李宣从帐子里磨磨蹭蹭出来,挪蹭到宋虔之的旁边,坐下后,自然而然地去碰他的手。
宋虔之收回手,平静地看着他。
李宣像是做错事,目光低垂,小心地往旁边挪开一屁股,又模模糊糊觉着太远,往回挪了半个屁股。
宋虔之不禁叹了口气。
李宣这个样子,就算在殿上宣布先帝的遗诏,朝堂里估计仍会有一场硬碰硬的冲突。皇帝受命于天,这不是让那群人上人,人精中的人精,心甘情愿让个傻子骑在头上?怎么会有人甘心。
苻明懋应该早已离开风平峡,留在前线过于冒险,要是诸事已定,他这个大皇子在战场上丧命,那才是真正釜底抽薪,白搭了。
“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宋虔之胳膊肘被抵了一下。
热腾腾的一碗肉汤端在他的面前,宋虔之接过来,吕临顺势在他旁边坐下来。李宣才哼哼出一句,柳平文已在那边轻轻哄:“过来,我喂你吃,别看了,他那个同你的一样。”
柳平文带着李宣到一边去吃肉。
吕临带笑的眼神收回来,盯着肉汤里的浮油吹了口绵长的气,油皮下的热气腾身而起。
“一个时辰前,我派了个白古游的人去找大军。”
宋虔之眼瞳不住紧缩,他定了定神,眉头控制不住轻轻皱起:“还没回来?”
阳光照出吕临的眼瞳闪出淡褐色,他便是胡茬的下巴向外扬了扬,道:“没有。”
宋虔之喉中发干,连忙低头喝了一口汤,热汤冲进喉咙,烫得嗓子疼,他赶忙吞了一口,这下喉头不烫,胃里烧了起来。宋虔之眼眶微微发红,一时半会没能说出话来。
吕临的声音再度响起:“吃饱就准备着,在白古游派人来之前,咱们不能启程,我们人不多,带着的……”他下巴向东明王和李宣的方向轻不可见地点了点,“伤了死了谁都不行,谨慎为上。”
宋虔之被那口汤烫得,好不容易缓过神。
“那我们得换个地方。”宋虔之道,“这里太空旷,我们先在附近隐蔽,即使有什么不测,也不至于被带来的人发现。”
一众人等吃完这一顿大肉,宋虔之也没有心情喝酒,他们熄了火,收拾起行李,拿枯枝败叶将篝火留下的痕迹掩埋。
吕临带着四个人先去探路,小半个时辰后,所有人转移到坡地的一个洞穴里,从这里上西北方斜斜伸出宛如狼牙的一小块空地上,俯瞰便能将昨夜他们安营的地方纳入眼底。
“弓箭还有,吕兄,你带人在这里设伏,我带人上那边。”宋虔之仍叫吕临带他的人,自己带白古游的人,周先是所有人中身手最强者,留下保护东明王。为了不使王妃多想,宋虔之对她说是为了躲避野兽,才换了个地方。
李宣吃饱以后就要睡觉,许瑞云总算找到机会,半是强迫地拉着柳平文一只手,小心着不吵醒李宣这个小祖宗,没脸没皮地油着嘴跟柳平文说话,柳平文听得脸发红,强作镇定地不去看他。
许瑞云说了一会,柳平文趁他不注意,抽出手,反手就拍在许瑞云的脑门上。
许瑞云夸张地哎了一声哟。
“呜……”李宣眉头一皱,像是要醒。
许瑞云眼一瞪,连忙收声,动也不敢一动,等到确认李宣是睡着了,许瑞云抬眼就看见柳平文憋着笑。他嘴角一勾,笑起来有那么些英俊的意思,柳平文眼光闪烁,转开了脸,没一会,他感到许瑞云的手又摸了过来,他掌心发烫,这次没躲。
·
整个孟州都没想到,敌人会在四更时发起强攻,火箭猛烈地落在各家各户的房顶和院子里。
孟州富庶,不至于有茅草房,民居建筑却不似北地,大部分建材是木头,遇火就烧。这一夜吹南风,有风助势,不到一个时辰,整个孟州就陷入火海。
孟州军驻扎在城外,城内的孙俊业才刚爬上夫人的床,就被惨呼声惊醒,师爷进来禀报,孙俊业夫妇都还衣衫不整地坐在榻上,也顾不上礼不礼的了,孙俊业命夫人带府中上下躲避,匆匆披上他那件伤痕累累的战甲,一头扎进火海,调集州府上下分两拨,一拨疏散城中百姓,一拨灭火。
孟州下了接近十日的雨,整日放晴过后,房屋建面彻底干燥,在大火中烧得咯吱作响。
驻军夜间在城外,昨天下午才在孟州城西南与黑狄小支部队发生激战,数月间孟州军苦守死防,两三日一次夜战,人困马乏,新军来后,士兵之间也小有冲突,反倒让黑狄人捡了漏子近攻。
李奇睡下不久,就被人叫醒,看见陷入火海的城池,李奇双腿一软,几乎跪在地上。
随行的副将眼疾手快抓住他的胳膊。
“将军别乱,得拿个办法。”
另一人怒道:“黑狄人卑劣至此,打不过我们,就冲无辜百姓下手,操他奶奶的祖宗十八辈儿,将军下令强攻,城里有孙大人照应,咱们弟兄一举冲上去
把黑狄人的老巢给端了!”
冲天的火光在李奇眼底跳跃,红血丝瞬间扯满他整个眼球,李奇大声喝问龙金山何在。
一小兵低着头出来,大声回答:“龙将军带人切断黑狄后援部队,才出发不久!”
李奇啐了一口,低声咒骂,这个龙金山,私自行动,简直没把他放在眼里。李奇狠狠跺脚,又问陆观何在。
“陆将军……陆将军……属下先前见他带着二十余人的小支部队离开,不是往城里去,不知道去哪儿,属下、属下也不方便问。”
“不方便?”李奇把眼瞪得铜铃一般大,他气得一时半会没说出话来,两腮一层绛紫色,脸色甚难看。
这时,孙秀大步走来。
李奇眼一乜。
孙秀上来便抱拳行礼,一点也看不出太监的阴柔,反倒隐隐压着李奇一头,这种压迫感并不是因为身高,而是孙秀说话时慢条斯理的腔调在,他中气又很足,带着没有什么事能使他乱了阵脚的镇定感。
“我带人进城,李将军或是与我一路,将孟州城外围偷袭的敌军全歼,再作打算。城里都是木质建筑,损失必定惨重,先安抚孟州城里的百姓。”
“一个太监……”有人小声嘀咕。
孙秀像没听见,坦然地注视着李奇,等他发话。
李奇盯了孙秀半天,他知道孙秀说的没错,越是生气着急,越不能热血上头,这时候扑向敌人老巢,反而容易遭到埋伏。但对着孙秀没有一丝表情的脸,想到最近新军和孟州军几次冲突,这帮子京城来的拖后腿的杂牌军,反把自己当成了皇帝的亲卫队,李奇自己就碰到好几个不知死活的新兵在外头耍威风,数落自己手下的人做乌龟只知缩在孟州城外。
“李将军。”孙秀话里透出一丝不耐烦。
“你带你的人照你的办法去做,我带我的兵照我的办法去打,只有一条,各算各的功劳。谁也别跟着谁捡漏。”李奇铁青着脸说。
孙秀愣了一愣,旋即冷冷笑道:“李将军最好记得自己说过的话,将来回宫,我会如实向皇上禀报。”
话说完,孙秀掉头就走,带着整队集结号的新兵向孟州城进发。
李奇反而陷入进退维谷,要是跟着孙秀,无异于自打耳光,可现在确实不能贸贸然冲向黑狄人的营地。手下来问李奇该当如何,李奇索性让几个副将解散人马,都回去继续休息,他要看看,没有自己的强力后援作支撑,凭着一个太监一个毫无作战经验的京官能成什么事。
孙秀领兵到孟州城下,城外的黑狄人架起云梯还在攻城,孙秀慷慨激昂的一番陈词,新兵蛋子打仗没有策略,纪律性也差,但敌人就趴在云梯上,操刀操箭往上一搂便是人头,索性都甩开膀子杀上去。
孙秀在旁边观战,他听陆观提过,这时冷眼旁观,留意到叫刘雪松的人是不同,在茂州的时候是屈才了。
孙秀派人去叫开城门,预备带着余下的三百号人进城帮忙灭火,谁知孟州城里却不敢开门。
孙秀气得眉毛倒竖,怒骂道:“孙俊业这个胆小鬼,都上,杀出一条血路,爬云梯进城!”
十数里外,陆观带着人去接应白古游的大部队,谁知白古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