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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晔元唇角动了动,笑道:“要是逐星,他就不会问这一句。”
陆观表情缓和下来。
“当年在朝堂上,我一直是与秦禹宁唱反调的那个,那时周太傅还在,秦禹宁那小子常常被我气得七窍生烟,但他为人老实,许多话不会说,说不到位,不圆润,也常常被先帝斥责。”
陆观不明白李晔元要讲什么,心里又想着宋虔之要吃的小黄鱼,眉宇间浮现出不耐烦。
“当时能进承元殿议事的官员,十成的天子门生,挂名。七成是拜到周太傅府上去的门生,周太傅没收几个学生,却有数不清的举子自称念的是周太傅所著之书,也算是他的学生。”
听到周太傅,陆观认真了起来。
李晔元道:“最后,连太子都成了周太傅的学生。”
陆观凝神看着李晔元,落雨的声音愈发振聋发聩,李晔元似乎真病着,中气不足,需要陆观很努力地分辨,才能听清他所说的字句。
“真正想治刘赟罪的人,不是先帝,而是太傅。”李晔元说着,咳嗽了两声,他手中一方丝绸的帕子,是素净的藕荷色。
“这样机密的事,你一定想知道,为什么我会知道。”李晔元摇着头,“我也不在场,更没有收买御前的人。那时我官位不高,勉强能进承元殿而已。
“这件事,在刘赟被发落那一年在朝的京官,都知道。不知道是从哪儿散布出来的传言,起先宫里传,后来这消息就像长了脚,连外朝的官员、甚至是一个打扫六部衙门的差役都知道了。”
“有人故意散播的?”陆观只能这么猜。
“自然是这样。”李晔元赞赏地看陆观,“再猜一猜,是谁散播出来的。”
“先帝。”这次陆观毫无犹豫。
“为何?”
“荣宗在位期间,对御前内侍管理十分严苛,凡有犯口舌泄密者,都得脱一层皮,剜眼,挖骨,剥皮,敲碎膝盖骨,关押到死。既然是先帝与太傅决定的,那议事的地点只能在承元殿,而承元殿的侍者,都受过最严格的训练,绝不会犯这么愚蠢的错误。那只能是受主子的命令,将此事传出。”
“没错,当时刘赟手下有一名四品武官,恰是回京述职的时候,找人暗杀周太傅。周太傅受了点伤,只是擦伤了手臂。先帝大怒,将这名武官斩首,抄家,男女无一幸免,沦落为奴。此人在军中曾救过刘赟的性命,他被斩首那日,先帝让麒麟卫押他在刑场附近观礼。”
陆观嘴唇动了动。
“想说什么?”李晔元注意到了。
“没有,请相爷继续说。”
李晔元道:“两天之后,刘赟全家就被流放出京。御前也处置了一名小太监,名字没有留下来,宫侍向来命如草芥。只是御前年纪最小的那个孩子,此后再也没有出现过,他看上去顶多有十四岁。”
陆观无端端觉得手脚发凉,桌子上茶都没上一盏,他只好握紧了手。
“先帝对周太后的宠爱,对周太傅的尊崇毋庸置疑,故太子才刚出生,便坐上储君之位。观其祖制,他也是最早被立为储君的皇子,历代从未有过落地便被封太子。”
“相爷不妨直说。”
李晔元表情里带着一分惋惜,他侧着头,靠着身后的软枕,遥遥望着房门。这些话他本不应该这样,在门窗统统大敞的情形下说。只因雨势大,哗哗的雨声掩盖着他们的谈话。
“就是突然想了起来,这些日子不上朝,躺得一身乏,这把老骨头快废了。”李晔元收回视线,看回陆观,“宋贤侄进宫去了?”
陆观嗯了一声。李晔元跟他说的话,绝不会没有用意,他没有点破的意思是什么?
就在陆观心中动念时,李晔元以轻描淡写的语气,说出一句让陆观心惊肉跳的话:“宋贤侄有太后撑腰,又是周太傅唯一的外孙,位极人臣,只是时间问题。”
雨声倏然涌进耳中,陆观看见李晔元微微笑着,神色和煦地看着他。
陆观攥紧拳头,霍然起身,李晔元并未出声拦他。
前脚陆观出去,后脚管家进来,尚未开口,就看见他老爷面无表情地说:“陆大人如果要出去,让他骑最快的马。”
·
天彻底黑了,不是下雨时带着一丝晦暗光泽的黑,而是夜晚的黑。
宋虔之脸上痒,他忙用手拍了一下,拍到一个硬壳的东西,突然,他想到了这是什么,连忙放松了手掌,没有把那玩意儿拍爆在脸上。
黑色的虫子掉到地上,一眨眼爬进稻草中,这里头唯独一丝蜡烛微光,虫子逃过一命。
宋虔之心说,要不是小爷反应快,差点毁容。
他摸了摸鼻梁,想到才摸过虫,连忙用衣袖擦了擦刚摸的地方。
这地方十分安静,隔壁蜷着一个人,浑身脏得要死,血腥气说明他挨过打,看他蜷缩的姿势,脚上鞋子还在,不像遭过罪,手臂交叉抱在一起,像个大倭瓜。身上粗布衣衫原本是灰白色,现已接近黑色,交叉纵横着不少鞭痕。
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的,下雨时整个牢房吵得像是会给雨水灌进来,雨停后又安静得让人连呼吸都不由自主放轻。
宋虔之听见苍蝇嗡嗡的声音。
几只苍蝇围着蜷起的那人打转,试探性地钻进衣服的破口里。
宋虔之收回目光,盘腿坐了起来,睡了不知道多久,他猜起码过了一个时辰。牢房里空气不流通,这是诏狱,向来由麒麟卫监管,犯人也由麒麟卫提审。好玩儿的是,宋虔之过来的时候,看见了被关在这里的麒麟卫队。他们在西面,宋虔之被关在了东面,这边清静,只有一个同牢的犯人。
如今的看守,是禁军。
按说没有个三品往上走,没资格进这间牢房,宋虔之官品虽不够,还有个皇亲的身份在里头凑。隔壁这位究竟是谁?宋虔之脑子里过了一阵,想不出来最近有谁会被关进来。
宋虔之靠在墙上,半眯着眼,突然,他想到什么。
蜷在稻草里的男人动了动,从沉睡中醒来,他浑身没有一处不痛,然则持续已久的肌肉酸痛和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令他已经十分麻木。
“喂。”
男人听见有人跟他说话,继而一哂,他已经不是第一次产生这种错觉。
锁链在栏杆上撞出当啷一声,链条窸窸窣窣的碎音不绝于耳,男人眉头使劲一皱,吃力地抬起上半身,双臂仍抱得紧紧的,两条腿蹬着地面,将肩抵到墙上,屁股朝墙角挪移,使自己勉强有坐起来的意思。
“你是谁?”宋虔之问,他仔细端详那个男人,对方满脸污垢,但勉强能看出五官,宋虔之确定不认识他。
“你是谁?”那男人嗓音听上去很是沧桑。
“我先问的,你先回答。”
宋虔之强势的语气让男人缩了一下脖子,现出几分怯懦来,他的视线游移不定,抿了抿嘴唇,有些紧张。
男人还是没回答,反而问了宋虔之一个问题:“你是大官儿?”
宋虔之沉默不答。他不说话,视线中的冷厉毫无减损,一直盯着那受伤的男人。
男人怀疑地看了宋虔之半天,嗓音干涩地回答:“李……我叫李峰祥。”
宋虔之瞳仁紧缩,一动不动盯着李峰祥看了一会,眼前这显然受了不少酷刑折磨的男人,竟然就是卢氏的丈夫。
李峰祥布满疲惫的双眸打量宋虔之,嘴唇嗫嚅:“你究竟是谁?”
“你怎么受的伤?”宋虔之移到两间牢房之间相隔的那一道铁栏旁,试图将李峰祥看得更清楚一些,这是一个一眼看上去有些懦弱,像是会对人生降下的种种不平都逆来顺受的男人。
很快,宋虔之心里否定了这个判断。
如果李峰祥是一个容易妥协屈服的男人,那他也不会身上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只要照审问他的人要求去做,他要么已经被放了,要么已经死了,总之绝不用再受折磨。
还有,苻明韶为什么会把他们关在一起,关在一起他早晚会知道这人就是他遍寻不得的李峰祥,这么做有什么用意?
“被人打的。”李峰祥不愿意去动身上的伤口,如果可能,他也不愿意让自己受更多的折腾和痛苦,他靠在墙上,尽量放松一些,将铁栏里那张脸看得更加分明。
“你呢?你是皇亲国戚吧,还是哪个王爷的小公子?怎么会也被发配到这儿来。”
经过片刻思虑,宋虔之决定了说实话:“周太后是我母亲的亲姐。”
李峰祥一直在发烧,烧得头脑有些糊涂,好一会儿,他才回过神,不可思议地坐起身,仿佛感受不到身上的疼痛。
他突然凑到栏杆前。
吓得宋虔之没忍住向后退出一米。
李峰祥双手抓着铁栏,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在看他,看着看着,他笑了起来,从无声的笑,到放声大笑,继而归于寂静,空气里只有他过于用力的呼吸声,他的眼角渗出一丝泪意来。
“堂堂侯府的世子,也沦落至此,安定侯犯了什么罪?”李峰祥空茫茫的眼睛看了一转,摇头道,“不对,就你一个人。怎么会就你一人在此……”他眼珠转来转去,嘴角抽搐,脖子上青筋暴突,开始啃右手手指。
宋虔之这才看清,李峰祥的手指头被他自己啃得血肉淋漓。
李峰祥眼睛瞪得仿佛要鼓出来地看他。
宋虔之心里毛毛的,后背发凉,他咽了咽口水,不动声色地向后挪出又是一米,以免李峰祥突然发狂或者暴起。
突然,李峰祥不再看他,而是坐回自己那个小小的角落,带血的手指拨开稻草,整只手颤抖着在地面上瞎画。
宋虔之渐渐放松下来,正想再问一次李峰祥,听见李峰祥沉稳慎重的声音在说:“你不用来骗我,就算再让那些人折磨我,我也不会签字画押。你爹抢走我的妻子,诬赖我索贿,将我赶出京城。我李家世代都是读书人,虽不曾做得大官,也绝不会败坏家门。早晚有一天,我会洗刷污名,无论你们安定侯府如何势大,我也决不惧怕。”这一番话透着凛然正气,李峰祥原本佝偻弯曲的背脊也挺直起来,他闭上眼,浑身都在微微颤抖。
宋虔之听得心中一凛,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他被李峰祥的话惊得难以言语,一颗心往下沉,手也不禁攥成了拳头。
麒麟卫被抓,关在诏狱,他也被抓,关在诏狱,都由禁军看守,苻明韶不把他和麒麟卫关在一起,是因为麒麟卫那里还有不能让他探知的事。而把他和李峰祥关在一起,正是因为,他会从李峰祥的口中得知当年是他父亲设计让李峰祥被流放出京,还有一件,则是皇帝想让李峰祥招认画押承认的事。
除此以外,宋虔之还将亲眼看见李峰祥在牢里受尽折磨最后不得不签字画押,甚至,苻明韶永不会放李峰祥出去。
宋虔之脑仁心剧烈疼了起来,他蹙眉闭上双眼,心绪很乱。
他的母亲疾病复发,这个当口苻明韶以他假传圣旨将他关进诏狱,下一步,什么时候问他的罪,砍他的头?
宋虔之越想,心里的凉意便更甚。
苻明韶不会这么快砍他的头,否则就不用把他关在这里。
宋虔之呼吸一滞,看向李峰祥的眼神充满难以置信,他听见自己沙哑难听的嗓音在问:“他们让你认什么罪?”
整间牢房很静。
李峰祥睁眼,带着嘲讽的冰冷说:“不是又想让我认一桩莫须有吗?我从未纠缠过卢氏,卢氏是我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