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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澜没动:“令君这里这样,何况这么晚了,陛下怕是都已经安寝——”
崔道之有些不耐烦地回头看了他一眼,语声冷然:“陛下若是安寝了,你就请女官叫醒他。陛下问你为什么,你就上奏说,臣崔镇请他来……与杨凤钧诀别。”
诀别二字一出,杨世宁和舒澜齐齐看向他。
血从他手心连续不断地落下来,很快就把地上染红了一块,又因为有雪,洇开了越发狼藉,看得舒澜心里一阵揪紧。但崔道之虽然也痛得暗暗咬牙,却于受伤一事颇有经验,面色神色略无波澜,只接着道:“我知道杨小将军来时,或许也没想好自己要做什么,只是想来,就来了。是我叫旁人都退开的,你现在杀了我,也算我咎由自取……只是如果你这样反复无常,那你父兄可就白死了。”
他说完了,停顿了一小会,才叹气道:“凤钧,有些事情原本就是没有回头路的。”
杨世宁一动也没动,再开口的时候,声音虚得发飘:“那我妹妹呢?我落到今日是自作自受,谁该来赔她的命?”
“你妹妹……?”舒澜听了,震惊了片刻,犹疑着问道,“之前曾求情的那个,她也死了?”
“不知她怎么会知道我受了加封,以为我不会再顾她,下午便自尽了。”
杨世宁瞟了他一眼,冷冷地嗤笑两声,往后退了一步,终于从崔道之手里抽出了刀,看也不看地往身后随便一扔:“舒澜,你去吧。”
第二十七章 冻壁霜华交隐起
舒澜渐渐去远了,崔道之目送了他一会。然后他又往前走了两步,先是捡起那把刀,扔回门洞里去,转回身来铺开衣裳在台阶上坐下,坐在杨世宁旁边。
杨世宁沉默了一会,才轻声道:“崔令君不敢让他留下,是因为不敢让他听见后面的话么?”
崔道之听了,只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问他:“那要看凤钧想对我说什么了。”
他这样说的时候就往杨世宁那边看,心里有些不大好的预感。
这段时间里,他曾经派人去探查过杨世宁的动向。在那些人的回报里,自从宫变那天之后,他就有些不大正常,时常在夜间在院里绕来绕去,自哭自笑,也不听人说话。
“我疑心杨小将军怕是……发痴了。”
甚至也有他的朋友这么对崔道之说。
崔道之那时不太信,加上自己闭门不出,始终没有亲自见过,到今天一见,总觉得所谓疯病的传闻可能是真的:不管是那种病态的、憔悴的脸色,还是比原来迟钝许多的动作,都令他觉得惊心。
至少,假如是在几个月以前,崔道之决然没有把握说,自己能就这样接住他的刀……
“你之前糊弄我,说事成之后,会容许我父亲回乡终老的。”
杨世宁哑着嗓子开口。
崔道之反问他:“我那么对你说的时候,你心里信了吗?”
杨世宁被问得无言,良久自己哼了一声道:“崔令君懂得人心。”
他心想崔道之确实懂得人心,至少懂得自己的。他原本就对殷琦有情,也从来不大支持杨璞的作为,甚至因此没被杨璞带去北征……崔道之知道这些,不动声色,一桩一桩地都算了进去,跟他日常来往,劝他背叛,顺便安慰他说,如果他肯对皇帝忠诚,就会让杨璞回乡终老。
他那时候是不信的。自古以来成王败寇,怎么可能轮到自己,崔道之就格外仁慈?不可能的。但是那句虚假的应许,却真的被他用来时时自我麻痹。每一个他在忠诚爱慕与养育之恩里斟酌难眠的夜晚,都像饮鸩止渴一样安慰他……
而从那天一过,他就知道自己错了。
崔道之称病闭门,但对杨府的清查一刻也不曾慢,虽未缉拿旁人,族内人等却一个不剩都下了廷尉大狱,连流放的都没有几个,多半都在西市受刑。
要说这些事都跟崔道之毫无关系,任是谁都不会信。
“人心翻覆,其实不到实在没办法的时候,我也不愿做这种没把握的事。杨璞这样发难,我除此之外,也没别的办法能应付。”
崔道之回答得干脆,一边说一边扯下衣带包扎手上的伤,过了一会,又补道:“你的封赏,是我之前忘记去提醒周仆射,跟舒澜没什么关系,你没必要迁怒。
“我那会心想,既然陛下都不管这事,或许你们自有区处……实在不行,小舒也自有分寸。”
“没有。”杨世宁生硬地答道,“陛下刚为小舒学士的事情烦心,哪里还顾我。”
“那你也该问,为什么上午发的诏书,下午你妹妹就会在狱中知道?”崔道之淡淡提醒道,“你妹妹不是早已经许了人家?你要去求情说出嫁女就算那家的人……”
杨世宁没说话。
“朝廷愿意赦免她,那家却未必愿意让她回去呢。死便死了,总比还要专门去离绝的好些。”
崔道之说完了,只看见旁边人的指尖颤抖个不住。
“我是很羡慕小舒学士的。”过了一会,杨世宁低声说道,“他的前途也好,履历也干净,还有人爱重……可是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他说完了,停顿一会,又问他:“崔令君,你不怕我当真杀了你?”
“你不敢的……凤钧,你从以前到现在,做过一件全然是自己想做,毫不犹豫的事吗?”
崔道之抬起脚把雪踩乱,把地上原来的血迹弄得模糊了,然后才慢慢地回答杨世宁。
杨世宁闭目待了一会儿,像是晚上的醉意还在,像是这段时间经常有的恍惚之感,像因为疼痛,也像是纯然在思索。过了一会,他伸手去摸了一把自己的头发,摸到一手的落雪,拿回手来一片湿冷。
崔道之偏过脸去看他,只听到一阵低低的、带着哽咽的笑声。
“崔令君,我问你讨一杯酒喝,你给吗?”
崔道之犹豫了一下,垂下眼看了他一会,竟当真慢慢站起身往门里走去。
连杨世宁都没想到他竟然真的拿了酒回来。他没拿壶,直接拎了一坛热酒回来,又拿个碗,站在门洞里招呼杨世宁,让他过去。
雪下得时大时小,台阶上积的那一层已经厚了,杨世宁踉跄着走过来,倚在门边,只见崔道之递了碗给他:“拿着。”
杨世宁于是就拿着。崔道之用左手拎起酒坛浇在碗里,斟了满满一碗请他喝。杨世宁冻得浑身发抖,一碗热酒下去,慢慢暖和过来,连眼前都似乎清明许多,甚至冷哼了一声调笑道:“说起来,这会满朝文武怕是没几个人能得崔令君亲自行酒的。”
崔道之听如此说,也丝毫不恼,只答道:“大概是的。”
他两人没几句话说,只是看着杨世宁似乎打发时间一样地饮酒,几碗过去便迷迷糊糊眼眶泛红,问崔道之说,崔令君不要么?
崔道之晃晃手里的酒坛,只见又是不剩多少。他犹豫片刻,索性举起来也不倒进碗,自己都喝了干净,将酒坛掷在地下,问杨世宁道:“凤钧的话都说完了么?”
杨世宁还是那样倚着门站了,微微仰起头来看着崔道之,盯着他看了一会,才慢慢说道:“崔令君要……对陛下好一点。”
崔道之哑然失笑,对杨世宁点了点头。
“我是因为……”他脱了力,又迷糊,说到这里有些茫然地往四周看了看才接下去,“因为信崔令君不会做下一个我父亲,才肯帮你的……”
崔道之听了,故意朝他笑了一笑,挑起话音说道:“可是我不答应,你也没办法。”
“你——”
“我不会的。”崔道之赶在他说完之前摇摇头,“这个你可以信我。”
“好。”杨世宁含糊道,又摇摇头问,“陛下怎么还不来呢?”
“雪天路滑,许是慢了。”
崔道之说完,默然片刻,忽然抬头盯着杨世宁,直截了当地问他:“凤钧,你对陛下存了 心思,是也不是?”
对方这会忽然警觉起来,浑身一激灵摇了摇头。
崔道之见状道:“你骗不过我。”
杨世宁在这一刻眼神骤然清亮。
他手里还捏着碗,碗底有最后一口酒,端起来喝了,喝完撑起身子靠近崔道之:“你不必告诉他。这样他即使知道,也可以装作不。”
崔道之点头:“我向来不理闲事,你可以放心。”
说完那句话好像耗尽了杨世宁全部的力气。他掷下碗,身子慢慢从墙上往下滑,终于坐在门后,从二十多天前至今,头一回痛快地失声而哭。
第二十八章 独悲孤鹤在人群
崔道之听着他哭,心里一阵发凉。
他心知肚明,这不过就是失魂落魄之前的回光返照,那个真正的杨世宁,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不忍心再看,往外走了几步,不知道等待了多久,才终于见着舒澜跟在殷琦身后,两人带了几个随从走过来。
离走到还有一段距离。
“凤钧。”崔道之试着去叫了一声,对他说道,“陛下过来了。”
“陛下”两个字一出,杨世宁好像清醒了些许,努力撑起身子站起来,往门外走去。
殷琦在他的视线里由远到近,渐渐清晰起来。他脑子里晃动的全是人影,有他养父的,有他妹妹的,也有许多不相干的人……但那些最后都聚合在一起,成了殷琦的模样。
他走到台阶下,甚至不知道自己见到的是幻影还是真实的那个人,而只抬起眼去对视。
皇帝也这样看着他。那双眼睛里有震惊,有不解,也有渐渐升腾起来的痛惜与惶恐。
“你怎么了?”殷琦心中仿佛有一块什么被剥开来坠了下去,“阿宁哥——”
这么大了的人了,全天下只有一个人还叫他阿宁哥。杨世宁这会确信他面前的是真正的殷琦了,睁开眼盯住他: “陛下来了。”
殷琦呆呆地嗯了一声。
杨世宁抹了一把脸,开口道:“臣要告辞了。”
殷琦有些慌张地问他:“你去哪?”
“不知道。”
曾经的少年将军对着他的陛下笑了一笑,咧出一口整齐牙齿,笑过又在飘雪里打了个寒颤。
“为什么要走?”
于是殷琦只好顺着他的话问。
“臣不配在这里了。”杨世宁理所当然地回答。他的神情这会彻底平静,连语气也再无波澜,“臣既不能忠君,也不能事亲,二十天前就该死的,本来就不应该苟活到今日。但是臣是个懦夫……
“连死都没敢。”
“……你不要——不要……”
殷琦这时候终于被恐慌包围。他知道自己这一次将会彻底失去杨世宁,跟任何一次的以往都不一样,因为当他说不要的时候,对方竟然不再有任何犹豫地转身往离开的方向走。
“杨凤钧,你回来!!!”
殷琦高声喊道。杨世宁听到这声音,脚步顿了一顿,又转回身来,走到殷琦面前,轻轻弯下腰。殷琦似有所悟,小心翼翼地伸出双手,做出一个拥抱的姿势。
杨世宁竟真的拥抱了他。他抱得很紧,也不管是否合乎规矩,就只是那么紧紧地抱着,令殷琦觉得自己几乎要被那冰冷的怀抱吞没进去。
“阿宁哥,你留下来,就当为我留下来,不可以吗?”
他试探着问。
“陛下……你放我走吧。”
但他得到的回答只有这一句。杨世宁的声音轻而又轻,还发哑,在殷琦的耳畔像蝶翅一样扑闪着飞过,随即跟着消失的是那个冰凉的、熟悉的怀抱。
那天夜里,杨世宁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