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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迈微微点头:“这是激励机制,既富了集体,又富了个人,好事啊。”
郭师道叹了一口气,道:“特使说的是,不过……不过当年,那时候怛罗斯一带局面颇为混乱,我们因而得以立足,可在揭竿而起之前,也不能太过明目张胆,打造武器也罢,苦练武艺也罢,都是暗中进行,就是协助货殖府执行些任务,那也只是跑跑腿而已,功仍然是货殖府的。武人没有仗打,自然就没了地位,至于派去放羊的、种田的,打铁的,就更不用说了。慢慢的,军中的贫富开始拉开,大部分人都还过着艰苦生活时,货殖府的人日子却都过得舒服甚至富裕了,久而久之,武人们便……便有了微词。”
张迈听到“贫富开始拉开”心头微惊,对这次矛盾的根本所在猛然间就全明白了!
郭师道“微词”这个判语用得极轻,但张迈却马上就知道那岂止是有了微词,本来大家都过得差不多,其中一部分人忽然富了起来,而另外一伙却依旧贫穷,这种落差固然会使得先富者更加积极,但要是处理不当,却势必会让贫穷者心生怨怼,这种怨气若是日积月累,到最后便可能会酿成什么样的变故实难想象!
“眼看预期所需要的钱粮已经备足了,但是揭竿而起的事情,却未动!因为货殖府那一派觉得之前的计划有着太多的漏洞,需要重新部署,力求万全。那时候货殖府替大伙儿赚到了钱,几乎可以说当时唐军全体都是靠他们养着,所以他们的人数虽占少数,说话声音却大,而且他们说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于是大伙儿就只有暂时忍耐,将计划延后了一年。可是一年之后,情况又有了新的变化,郑赐当场提出了如果要动起事会面临的七大难题,都是当时唐军很难解决、甚至无法解决的。无奈,只好将计划又延了一年。如此一年又一年,仓曹里存下的钱是越来越多,但货殖府一派的顾忌也同样是越来越多,本来唐军在怛罗斯一带是光脚丫子,只剩下一条性命,所以第一次的计划是背水一战,但如今货殖府一派个个都有家有业,日子舒服,因此便都不愿意去冒没把握的危险了。到了后来,竟然有人说,有人说……”
张迈道:“有人说,不如便不要起事,维持现状得了,对么?”
钦差府中几个老人一起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安六叹道:“特使明见古今,不错,那帮眼里只有铜臭的杂碎就是这么说的!”
听到这里,张迈对三家何以第二次分裂已经完全明白,这件事情推根溯源,已经很难说得清楚是谁对谁错,郑赐进行那样的变革,一开始也是出于好心,其过程与手段更是精彩绝伦,只是事情展到后来却是大大出乎他意料之外,甚至到了他无法控制的地步。
货殖府一派要求维持现状,就当时的情况来说那或许也是一个比较可行、比较安全的方案,只不过货殖府原本只是安西流浪军的一个派出部门,但要是放弃政治上“重建都护、规复四镇”的政治目标,变成一味只是求财,将安西唐军整个儿变成一个商业组织,那么武人一派势必从名义上到实际上都沦为货殖府一派的附庸,成为这些商人的保镖和下手,那就是彻底的喧宾夺主,武人一派如何可能接受这种变化?
“所以后来三家就乱了起来,对么?”
“也还没有。”郭师道道:“郑赐公其实也是很顾大局的人,想方设法调和两派矛盾,郭、杨、安诸公也极力压制诸营将士,所以揭竿而起之事固然拖了又拖,但两派仍然保持克制,而且据先人传下来的话,郑赐公本身也是希望能够重建四镇的,可是形势展到那个地步,货殖府也已不是他一人说了算。又过了几年,郑赐公也老了,因一时不察,生了一场大病,病愈之后中风偏瘫,郑家的大权便移交到了他的长子郑阳手中。也就在这一年,东边的碎叶河流域诸胡结束内争,西南的天方教国也有了北进怛罗斯之意,外部压力陡然加剧,而安西唐军内部也同时出了两档子的事,于是郭、杨、郑、安诸公最担心的事也终于爆了。”
张迈心想外敌逼进那也没什么好说的,隔了那么多年的事情了,对今后唐军的动向影响不大,但内部的纠结却得了解清楚,只有弄清楚了这些历史渊源,今后才有可能化解矛盾,将业已分裂了的大唐势力再度团结起来!同时也要从中吸取经验,避免今后安西唐军重蹈当年的覆辙。
郭师道道:“当时货殖府出了两档子理亏的事情,被武人们捉住了把柄,于是……”
他想略过那把柄,但张迈却问:“什么把柄?”
郭师道犹豫了一下,才道:“第一件,是郑赐公的幼子以职务之便,竟然挪用仓曹的钱粮去做生意,结果却亏空了一大笔。事情一,全军上下无不震动,连郑赐公也震怒非常,他将幼子逐出家门,又命长子拿出郑家多年的积蓄填了亏空,但将士们却仍然不肯罢休,定要将郑赐公的幼子处死。郑赐公平素最爱这个幼子,虽想执法却心中不忍,来求我郭、杨两位先人,但郭、杨两位先人道,这是众怒,非秉公执法无法平息。郑赐公最后含泪答应了,要将幼子送上斩将台,但他的长子郑阳却愤愤不平,认为郑家都已经赔钱了,何苦再逼一条人命?他当时就扬言,要么赔钱不赔命,要么赔命不赔钱!他若是好好分说,事情或者还有转机,但以这么强硬的言语说将出来,谁受得了?当时的大都护郭虎公便将他叫去怒责道:都护府要追回亏空、处死罪犯,这是律法,不是生意!”
世界大战第六章殷鉴
安西唐军货殖与武人两派的矛盾,终于在郑赐幼子的事件上彻底爆了。
当时的安西大都护郭虎将郑阳叫了过去责备,郭虎既是安西唐军的最高领袖,在军中的地位尊崇无比,又是郑阳的父执,他心想自己无论说什么郑阳也只有接受,因此说话不留情面!
不料几年过去,随着形势的变化,货殖一派哪怕对郭虎等也只是维持表面的尊敬而已,心里其实很看不起这些只会花钱不会赚钱的“莽夫”,平时无事时也就罢了,这时涉及到兄弟的性命与货殖派的根本利益所在,再不客气,郑阳竟然当场说:“郭伯伯,莫用这等口气和我说话,你以为你是谁?真当自己还是安西大都护么!哼哼,其实你自己也明白得很,在大食与吐蕃人眼里,安西唐军就是一伙强盗而已,你也就是一个山寨主!还跟我讲什么律法!”
这番话竟然跨越时空,由郭师道口中道出,而让张迈听到,张迈不由得呆住了。隔了这么多代人,这番话居然口耳相传地留了下来,可以想见郑阳的这句话将郭虎伤得有多厉害!所以才会念念不忘,再寄之于子孙!
安西唐军早已丧失了领地,能够让遗民支持下去的唯有心里的那份信仰,而郑阳的这番话,显然已经打心里否认了这种信仰。因此张迈听到这句话以后心里便知当时怛罗斯唐军的形势已经不可收拾。
“当时郭虎公听了这句话后就默然了,任郑阳离去,他自己却整整一天一夜不开口,连饭也不吃,只是呆。外头郭、杨、安诸家的子孙辗转听到这话也都闹了起来,事情越牵扯就越乱,没几天又出了第二档事,这一档事,却将郑赐公也扯了进来。于是……”郭师道又想将这件事情略过,但张迈偏偏不放过他,插口问第二档事是什么。
“这……”郭师道犹豫了好一会,才道:“货殖府开始运作的时候,郑赐公他……他瞒着大都护军帐会议,卖天魔香。”
“天魔香?”张迈听着觉得这玩意儿的名字怎么有点玄。
郭师道说道:“天魔香是一种幻药,是用罂粟制成的……”
他还要解释,张迈已经惊呼起来:“罂粟?啊!他们贩毒!”
郭师道心道:“特使见闻真是广博,一听就知道是什么东西了。”继续道:“罂粟虽可用作药物,但制成天魔香贩卖害人,那可是颇不光明之事,这事捅穿了以后,双方便更闹开了,诸家连夜召开大都护军帐会议,认为郑家行止有亏,若此事传扬开去,必会使安西唐军留下污名,要革除郑家的一切职务,并没收所有参与过此事者的所有财产,革职待罪。”
张迈听得有些呆了,他暗中揣摩,觉得郑家用贩毒来积累军资,虽然不能说这事光明正大,可为国设谋,这种手段也不能说不可原谅,甚至可以说是为国受垢,而反郑家的阵营作出这么严厉的惩处决定,其用心已不能说是出于至公。
事情展到这个地步,双方已是各有是非、对错难分了。
“当时郑家的家主郑阳见此事被揭破,恼羞成怒,郑赐公则伤心欲绝,却也准备接受惩处,但郑家的子弟,以及扈随的商家却都极力反对,到了这时,局面已经闹得不可收拾!恰好这边的军政局面又生了变化,碎叶河与伊丽河那边开来了一支两万人的骑兵,康居城(撒马尔罕)那边也有数万大军开来,唐军兵不满千,夹在其中,万无生理,要揭竿而起,却又没有胜算,郭虎公不愿向胡虏低头,眼看没法再待下去,便冒着奇险,穿过沙漠去另觅生机。郑家和货殖府的人不肯跟来,唐军便第二次分裂了。来到碎叶河北岸以后,我们立起了营寨,开出了农田,新碎叶城这边的环境,自是比怛罗斯那边更加艰苦,加上两次分裂,本来就已衰弱的安西唐军自是元气大伤,至此境地,我郭杨两家对当时未能相忍为国都生了悔意,不料十余年后,郑家却忽然派人穿过沙漠,找到了我们在碎叶河北的营寨。”
“他们来干什么?”
郭师道道:“原来我们北上以后,郑赐公不久便病死了,货殖府的商人失去了武人的支持,便成为一群随风倒伏的商人,葛逻禄也罢,回纥也罢,大食也罢,萨曼也罢,总之哪一族的势力占据了怛罗斯,他们便投靠那一派,做着墙头草般的人。货殖府的人本来心想,去了安西大都护这个累赘以后,不用每年上缴七成赢利,他们的收入势必狂增三倍,哪知我们走了以后他们的生意反而不好做了。郑家失去了郭、杨两家的支持,渐渐的也没法管住其他商人,久而久之便大家各做各的生意,成了一盘散沙,有的虽然也赚到了钱,过的却是亡国奴的憋屈日子,大多数都不成气候。听说天方教进入以后,许多人甚至都被迫改掉汉姓,甚至烧掉了神主牌!郑家的家主郑阳年纪渐老,也对当年之事生了悔恨不迭,终于派人穿过沙漠,花了几年的光阴找到了我们。”
张迈心道:“郑阳会一改态度,主动来联系郭、杨两家,那必是痛定思痛了,可是到了这个地步,除非再出现新的大变数,否则局势已无可挽回。”
听郭师道继续说:“当时我们的情况,比特使你进新碎叶城时的境况还要惨淡数倍。郑阳听说我们的处境后亦甚不安,他对郭家回访的使者道:‘我郑家家,起始靠的是安西大都护府的军资,虽然如今钱滚钱、利滚利,财富已增殖十倍不止,但人终不能忘本。’因此决定接济我们,作赎罪之意。这时他们已经融入了当地,将生意做得很大,因西域诸国对我们安西唐军都不待见,我们又不肯放弃大唐宗统,郑家虽有心和我们重新修好,但终究不敢做出铤而走险之事,怕惹祸上身,便与我们相约:要我们足迹不越灯下谷一步,以免闹出什么事情,牵涉了他们;而他们则向我们提供医药、钢料、书籍、种马等物,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