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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中父子兄弟相袭,在各国都是惯例,所谓将门一说便是由此而来。萧平旌虽然领军职不久,但毕竟不是普通的白衣,军中朝中都默认他承袭了父兄之荫,升得快是快了些,终究也不算是走了大辙。如若皇帝陛下御体康健,内阁还能以物议为由争上一争,但眼下萧歆病重,怎么都不可能拿这些细枝末节去惹他不快。荀白水站在值房门口思忖了半晌,发现自己居然无话可说。
与这位想得过多的内阁首辅相比,晋勋倒是真没觉得身为王府继承人的萧平旌领个三品将军算什么大事,加上又是萧歆病榻前亲传给他的旨令,更加不敢有所延迟,在朝房烤暖了身子后便匆忙赶回兵部官衙,办好了一应手续,递吏部和内阁报备,果然没有误了钦使出京。
萧歆的这次加封办得疾如雷霆,不仅没有知会内阁,就连萧庭生都是在钦使离开之后才得到消息,多少觉得有些意外,进宫探病时不免埋怨了一句。
“平旌这孩子确实有天分,这一年在甘州营也做得不错,但是陛下决定赐封,事先还是应该跟老臣说一声才是。”
萧歆每日都是上午精神最好,半坐起身,靠在枕上哼了一声,“说什么?就是不能先跟你说。”
“孩子毕竟年轻,他大哥当年升迁也没有如此冒进,陛下这是着的什么急?”
“平章那时候不一样,王兄尚在壮年,朕更是不老……”萧歆抬手按了按前额,眸中微现哀色,叹了口气,“如今为什么着急,你心里难道不清楚?”
他病了一年多,这是第一次当面触及目前情况最微妙的部分,萧庭生的心中顿时绞痛难忍,本能地就想要摇头。
“王兄……”萧歆压住他的手背,掌心滚烫,指下力度之大竟不似是个沉疴难起的病人,“有些话迟早要说,总这么忌讳着,于国于民何益?王兄若是信得过,就不要多想,听从朕的安排吧……”
太医院诊治御体的脉案,萧庭生曾经拿给老堂主看过,黎骞之当时没有多言,只说“年前没有妨碍”,他不敢追问,只能自己安慰自己,企盼着还有挽回的余地。此刻听了萧歆这样语意不祥的一句话,心里实在有些受不了,紧紧攥住了他的手,半日无言。
这时殿门微响,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太子萧元时奔了进来。他如今已是十三岁的少年,身量抽高了不少,不再是矮团团的孩童模样。萧歆让他留在养居偏殿侍疾,却不许他喂药端茶抢内侍们的活计,专命其每日整理节略,代批折子,存的是历练之心。今儿他刚刚做完早课便听说长林王进宫,忙换了衣裳从偏殿赶过来。
萧庭生稳住有些散乱的心神,上前请安,“老臣参见太子殿下。殿下这一向跟着内阁学习理政,没有偷懒淘气吧?”
“元时早就不是小孩子了,”萧元时扶了皇伯父起身,小小撇了一下嘴,为自己辩解道,“以前确实有些贪玩,但是现在只想能快些进益,免得父皇病中还要操劳国事。”
萧歆坐了这半个时辰,面色已经有几分困倦。萧庭生怕他劳累,便换了个轻松些的话题,聊起琅琊山上的小孙子。
蒙浅雪去年被送出京城之后,大约真是因为山中清静有助于舒散心胸,胎象渐渐稳住,足月产下一名八斤多重的男婴,甚是健康可爱。萧庭生特意赶去探望了几日,爱如掌上珍宝,取名为“策”。临走时真是百般不舍,可又觉得让母子俩在山上多住几年更有好处,故而没有带回京城。
听他提起这个爱孙,萧歆脸上露出微笑,太子也嚷着说自己现在总算是个长辈了,已经备下好些礼物,殿中气氛顿时轻松起来。三人又闲谈了一阵,到了御医进来每日例诊的时辰,萧庭生便请旨退出,太子送到殿门外,返身再回来时见御医还按着脉,父皇却已沉沉睡去,忙放轻动作,依在榻前坐下。他从小常见父亲生病,又没有人敢和他说得过深,倒是心思单纯地只想着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示意左右移来案几,安静地替父皇整理新递进来的节略。
入冬后梁帝咳喘加剧,服用的药饵和殿内的熏香中都添了镇肺安眠之物,故而这一睡就是两个时辰,醒来后觉得头脑还算清爽,坐起身来考问太子的功课,发现他确实进益不少,心下稍安。掌灯后荀皇后请见,他不欲劳神,便打发元时去了正阳宫,自己在枕间舒展了一下僵硬的肩臂,沉沉目光不由自主地又投向床榻的另一端。
皇帝御榻朝南而设,西窗下有一面香檀嵌制的博古架,陈设着红珊盆景、透玉碗、金纹鼎等珍玩,唯有最顶上一层别无他物,只放了一只线条硬朗平直的木盒。
荀飞盏直至长林世子落葬之后,方才将这只盛置先帝御令的木盒呈递上来,同时附有平章临出征前亲写的一封折本。奏折中除了请罪以外,只说沙场凶险,万一不能父子同归,请求皇帝陛下劝慰照料他的父王。
萧歆那时犹在伤心难过的关口,看过书折后痛哭了一场,并未想得太多,随手指了床尾的博古架,命内侍将木盒摆放上去。之后他再也没有对这枚御令下过任何旨意,自然无人敢去移动它,便一直这么静悄悄地放着。今岁入冬后病势转沉,萧歆经常一连数日卧床不起,身体虽然虚弱,头脑却依旧清醒,看着高架顶端的这个木盒,渐渐品出了不太一样的况味。
萧平章简短的留书之中,字字句句放心不下的就是他的父王,可长林王位高权重,孩子这份牵挂之外的忧惧之心,究竟从何而来?再者,他当时调用皇家翠丰羽林,原是情势所逼的无奈之举,并未受到责怪,却依然立即呈还御令,留书请罪,这份谨慎小心又到底是因何而生成?
萧歆翻身向外,手掌握住床榻的木质边沿,用力捏住。赐封平旌是他试图应对心头忧虑的第一步,但这显然不够……很是不够……
“来人。”
贴身内侍慌忙近前拜下,“奴婢在。”
“明日一早出宫传诏,宣请宁王爷养居殿见驾。”
九十多岁高龄的宁王早已是发疏齿摇,满头雪白,安养府中不问外事,一年出门最多不过两三趟。他大概是几个兄弟中唯一有幸承继了曾祖母长寿血统的人,年齿如此之高,身体却一向不错,只是天生腿脚有疾,由两个内监扶着行礼时显得有些颤颤巍巍。
萧歆刚刚坐起,见状赶紧免了他的拜礼,命左右扶至榻前坐下,温言致歉:“王叔如此年迈,还要劳您亲自进宫,朕心中实在不安。”
“老臣也早就想来看看陛下了。”宁王仔细瞧了梁帝的气色,忍住叹息,“陛下小我三十来岁呢,不妨事,这病养养就好了。”
“这些时日躺着不能起身,朕想了许多以前根本没有想到的问题……”萧歆淡淡笑了笑,示意左右退下,“宗室之中,王叔的辈分最尊,有些话朕只能说给王叔听,有些事……也只有王叔能为朕解忧……”
宁王素来闲散,且不说当今朝堂,便是先帝在时也只办过几件与宗室相关的事务,闻言不由有些疑惑,“陛下言重了。但有吩咐,请陛下尽管开口就是。”
萧歆定定地盯住他因苍老而有些混浊的眼眸,“朕这个病,即便是拖,只怕也拖不了太久。不瞒王叔说,将来一旦不豫,朕的心里……有些不放心长林王兄……”
“陛下何出此言?”宁王可谓扎扎实实地吃了一惊,整个身体都后仰了一下。他这个岁数辈分,说话不必太多顾虑,当下皱起眉头道,“老臣虽然这些年恩养在府,大小场合也不出来了,但这双眼睛却还能看得清楚。长林王对陛下、对太子……那是绝无二心啊!”
萧歆扶枕未动,静静地看着他。
半晌后,宁王自己总算反应了过来,“呃……老臣……是不是刚好想反了?”
“外头看着,长林王府高不可攀。但朕最清楚,王兄这几十年戎马未歇,又有武臣不参政的规矩,对于京城的朝局他其实并不怎么明白。”萧歆微觉目眩,停下来歇了口气,“以前有平章在朝,那孩子敏锐周全,替他父王照看着,感觉若有什么不对,也能立加处置。可是如今……王兄失了臂膀,那是蚀心之痛,瞧着精神一日不如一日,唯一的孩子还在边境……”
宁王怔怔呆坐片刻,低声道:“陛下这么一说,想着还真是难受啊。”
“待朕撒手而去之后,这金陵朝局会变成什么样子,太子以后的心性又会变成什么样子,谁又能说得准呢?”萧歆攥住宁王的手,身体向他微微倾斜,“也许有些人觉得,少主临朝,最应该担心的是太子。但朕知道,最不能放心的是王兄。他生于忧患之中,一生为国征战,如今到了暮年……若是将来不得善终,朕拿什么脸到九泉之下去见先帝……”
宁王见他情绪激动,捂着嘴咳成一团,忙上前为其拍抚胸口,徐徐劝道:“老臣自打年轻时就不是聪慧之人,素来都没有什么高人一等的见识,若说有哪一点能比别人强,那就是活的时日更久,见过的人心更多。长林王位高德重,这就是摆在那里的事实,再怎么让他谦逊退让,不招人忌绝不可能。”
“朝局难控,人心多变。朕跟你想的一样,王兄已经在这个位子上了,能怎么退?”萧歆眸光闪动,看向宁王的眼底,“唯今之计,还不如以进为退,也算是朕为他……做的最后一项安排……”
宁王眯起老迈昏花的双眼,仿佛是想要穿透漫长岁月的风霜,用自己平生积存的智慧评判他的真诚与否。片刻之后,这位历事三朝的老王叔用力挺了挺腰身,郑重点头,“陛下放心,老臣已经明白了。”
萧歆与宁王私下促膝密谈的数天之后,日夜兼程的钦使一行终于赶到了甘州城下。此次奉旨出京赐印的乃是兵部从四品左丞蔡济,他担任京职前曾做过长林主营所在地宁州的通判,算是与北境军有些渊源,为人十分低调沉稳,入城时只出示了兵部公文,并未亮出钦使身份招摇。
城门参领验过符节,不敢怠慢,一面派人先赶往军衙通报,一面亲自陪同缓行。刚前行不足一里路,前方便有数骑迎面奔来,当先一人勒停缰绳,笑着招呼道:“这不是蔡大人吗?”
蔡济虽未亮出钦使身份,到底也是兵部高官,按说甘州营中除了主将外都该跟他先见个礼,可是此人的语气一听,便是未以低位自居。
“……呃……原来是小侯爷!”蔡济凝神认了半日,一击马鞍笑了起来。他与萧元启原本就只是见过面而已,眼前这个身穿半旧战袍的年轻人早已不是往日锦衣香车的皇族子弟模样,最后还能认得出来已经算是很不错了,“您准入甘州营履职的文书还是下官拟写的呢,怎么就忘了!小侯爷一向可好?”
萧元启微笑着点头应了个“好”字,示意城门参领回返,自己引着蔡济一行直奔军衙,路上只问了问帝都近况,一个字也没有打听他的来意。
甘州乃是边城,半城军籍,入城以来连街面行人走动之间都带着些虎虎生风的气势,军衙外执戟守卫的兵士们更是一个个容色整肃,身形笔挺。衙内诸将此时显然已经得了消息,蔡济在正门前下马时,已有四五名将领迎候在此,当先一人年约六十,鬓边斑白但精神矍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