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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日进京后首先得去礼部投函,谭恒觉得很有义务让上司注意一下仪容,免得给东境将领们丢脸,所以在包袱里翻了许久,自以为颇有品味地给他的主将配出了一套衣饰,抱进来正想问问怎么样,却看到岳银川撑着下巴坐在那儿发呆,木盆里的热水已经半温,他竟连鞋袜都没有脱掉。
“哎呀,”谭恒重重地叹了口气,“我们几个私下里都说啊,将军您什么都好,就有一点不好。”
岳银川醒过神,这才看见面前摆了盆水,忙俯身脱鞋,顺口问道:“瞧把你们能耐的,还嫌弃上我了。我哪点儿不好?”
“您太爱琢磨,想得太多。”谭恒将手里的衣物丢在床铺边,回过身来,“这打仗嘛,当然什么样的情形都可能发生。现在除了将军您,还有谁会觉得这场战事有古怪?我就想不明白了,您为什么非得要等全域军报,非要研究其他州府的收复之战是怎么打的,说到底那些跟咱们有什么关系?莱阳王还是主帅呢,军报在他手里全都是齐的,也没听说他发现了东海什么阴谋啊。”
岳银川将双足浸进温水中,慢慢道:“我现在想的倒不是这个。”
“……我的天!您又在想什么?”
“咱们是东境守土之将,三州国土尚在敌手,难道不该想想?”
谭恒怔了怔,语调一下子低了许多,“这倒是应该的……不过一场大战之后,您总得让朝廷歇一口气吧。淮东三州绝不可能就这样放弃了,最晚明年秋天,那还是要打的啊,您发什么愁呢?”
不可否认,谭恒的观点才是东境中下级将领们最普通的认知,而岳银川的许多想法已经远远超越了他的位阶,涉及了中枢决策的层面。他自己也知道没有必要跟副将深谈,当下笑了笑,敷衍地嗯了两声,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此时天色已经透黑,连日长途急行,每个人的身体都甚是疲惫,即将进京的兴奋感掩盖不住沉沉涌上的睡意,两人各自洗漱上床后不久,入眠的鼾声便已响起。
在舒适的床褥上一夜好眠,对于缓解旅途的辛苦大有益处,次日晨起,七个人的脸色都恢复得很不错,在被谭恒逼迫着打扮了一番之后,看上去更是神采奕奕。
早饭后再次出发,一路急行,不多时便奔上了直通金陵南门的官道。东边的朝阳早已高高升起,只是冬季雾气深重,放眼望去,视野中依然是迷蒙一片。
“这京城的郊外,连气息都跟咱们芡州不一样,是什么这么香啊!”
“你个没见识的,蜡梅!那一片都是蜡梅你看不出来吗?”
远处湖面漾着氤氲的白雾,金陵的冬日风光别有意韵。岳银川忍不住放慢了速度,拨马转向紧邻堤岸的小道,一面呼吸着馥郁的梅香,一面欣赏眼前烟波浩渺的美景。
“将军!将军!”谭恒突然急惊风般地叫了起来。
岳银川无奈地停住马缰,扶额问道:“你又怎么了?”
“那边……您看,那好像是个人……”
岳银川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堤岸斜坡的枯草湿泥之中,确实隐隐有个人形,蜷伏在地动也不动,看上去甚是娇小。
谭恒翻身跳下马,当先跑过去将俯卧的人体翻了个面儿,拨开脸上的乱发只看了一眼,立即又惊呼起来:“哎呀,是个女孩子!”
岳银川蹲下身来探了探佩儿的鼻息,上下打量了她的着装,又翻过纤小的手掌细看,“不像是个做粗活的,这样一个年轻姑娘怎么会晕倒在这里?”
不管他有再多疑惑,眼前的姑娘一息尚存,怎么说也是一条人命。这个地方这个季节,弃之不理肯定是条死路,当然也只能先救下再说。
“把她带上,进城先找个大夫吧。”
谭恒立即应了一声,伸手将佩儿抱了起来。
芡州城一行七人带着中途这个意外的发现进入了金陵城,几乎与此同时,两名太医也被匆匆请进莱阳王府的后院,给突发高热的王妃看诊。
荀安如的病情当然不仅仅是由风寒引起的,喝完药汤总是呛吐,看起来短时间内无法痊愈。萧元启深知越是隐瞒越会令人生疑的道理,主动派人去荀家送了信,说王妃抱恙,腊日祭祀时恐不能过府。果然未过两个时辰,荀夫人便派了内院的嬷嬷,带着一大堆的药品补品过来探望,关切地询问生病的缘由。
借口王妃还未醒来,一名掌院娘子先出来接待了荀府嬷嬷,在侧厅陪坐喝茶,大略解释了一下游湖时发生的意外。萧元启则命人将荀府礼品搬进了卧房内,一样一样地打开给荀安如看,笑着对她道:“你瞧,叔父婶娘多么疼你,一听见你生病就这么着急,我想……你应该也不愿意让他们失望吧?”
荀安如从枕上微抬起头,乌黑的眼眸凝滞不动,怔怔地看着他。
“婶娘一心只盼着你能过得好,”萧元启毫不回避她的目光,语调轻柔,“咱们做晚辈的不说有多孝顺,至少不能让他们跟着担心,是不是?”
荀安如慢慢垂下眼帘,“是,我知道了。”
片刻后,荀府嬷嬷由掌院娘子引领着走进了病房。身为一个体贴的丈夫,萧元启自然是陪坐在床头,温柔地将荀安如的上半身抱在怀里,让她跟嬷嬷直接说话。
“多谢婶娘关心……等身子好一些,我再过去给婶娘请安。”
嬷嬷见她看起来面白气弱,神色委顿,不敢更多惊扰,安慰了两句后匆匆退出,赶回府中向荀白水夫妇禀报。
听说是丫头在游湖时出了意外,落水而亡惊吓到了侄女,荀夫人简直不敢相信,讶异地问道:“若说是敏儿倒也罢了,怎么会是佩儿?这孩子是从东边买的,一向水性很好啊!”
嬷嬷当时没有问得这么细,只能自己猜想道:“到底是寒冬腊月,这一下水,人就僵住了吧?”
荀夫人正要追问,坐在一旁的荀白水已经有些不耐烦,“好啦好啦,死个丫头有什么大不了的,关键是安儿受了惊吓,得寻个好大夫调养才行。侄女婿年轻不太懂,还是让荀樾拿我的帖子去跟唐知禹打声招呼,请他用心荐一个好的。”
对于佩儿这样的贴身丫头,荀夫人的痛惜之情当然要比荀白水更强,但无论如何总还是侄女更加重要。听了夫君的吩咐之后,她的注意力立即被转开,亲自出来吩咐了荀樾,又派人打听如何镇邪安神驱水鬼,四处烧纸进香供奉神位。
正忙乱着,前院的执事突然飞奔了进来,手里托着一封书信,进门匆匆行了礼,欢喜地道:“回禀老爷,大爷来信了!”
一年多没有音讯的侄儿来了消息,自然令荀夫人喜出望外,抢前一步将书信拿了过来,匆匆拆开,看着看着,脸上便绽出了笑纹。
荀白水表面上肯定要比她矜持许多,但其实心底也很急切,见她只顾着笑不说话,不禁用力咳嗽了一声以示提醒。
“老爷,飞盏信上说,他已经在路上了,要回来过年呢!”荀夫人高兴得眼眶都红了,拭着眼泪道,“我不懂你们外头朝堂上的事儿,这次飞盏回来,你们叔侄可别再拌嘴了!”
荀白水横了她一眼,“好啦,既然得了信,就去把他以前住的院子收拾出来吧。侄儿已经卸下朝职,不方便住禁卫府了……还愣着,赶紧安排去啊!”
已在路上的荀飞盏是在十一月下旬辞别故友下的山。相当凑巧的是,在他离开后的第二天,就有一位礼部的官员自金陵长途而至,到琅琊前山敲响了迎客的金钟。
蔺九陪着萧平旌一起到前殿面见这位帝都来使,一进门就看见堆成小山般的箱笼礼盒,心里顿时明白了什么,笑着走开,自己坐到一边悠然喝茶。
“下官礼部侍郎费浦,奉圣命,问候长林王。”
“奉圣命?”萧平旌挑了挑眉,抬手还礼,“有劳大人远来。请问陛下安好?”
“陛下御体极为康泰,请长林王不必挂念。只是东境一场大战,国土未复,陛下难免烦忧,原本还想询问长林王的意见呢。幸好京中朝臣们能解君忧,内阁召集各部连番廷议,东境将领也纷纷献策,收复淮东三州的方略大约年后便能商定。陛下十分欣慰,这才没有惊扰王爷。”
此番话里所含的深意萧平旌哪能听不懂,深深地看了他两眼,“那就好。请大人稍歇一晚,替我带回请安书信,拜谢陛下隆恩。”
费浦堆起笑容连应了两个“是”字,再次行礼,跟着一名前来引领的黄衫人退出了殿外。蔺九此时方才耸了耸肩,淡淡地道:“看来金陵有人不想让你插手东海之事,不过这做得也太明显了……”
萧平旌没有回应这句话,默默走出殿外,在不远处的山崖边迎风而立,眉宇之间忧思沉沉,也不知究竟在思虑些什么。
金陵来使的消息此时已传到了蒙浅雪的耳中,她与林奚自然关切,忍不住也赶来了前山,遥遥瞧见崖边的身影,正要过去,殿内的蔺九打着手势,向两人摇了摇头,示意她们到自己这边来。
“我真是不明白,”林奚在殿门边回首又看了看,疑惑地问道,“天下之大,他不可能担负所有。长林府一步一步被逼到此处,该做的都已经做了。平旌是个聪明人,道理自然都懂,自己心中坦荡无愧就是了,为何还这般放不下?”
蒙浅雪生于将门,自然更能理解这种牵绊,叹息道:“对于我们而言,有些东西就像刻在骨头里的,说要放下,谈何容易?”
蔺九并没有参与两人的交谈,悠悠然烹好了一壶新茶,举杯相邀。三人对坐下来,一面品茗,一面聊些闲言,任由萧平旌独自在崖边静思。大约半个时辰后,他似乎心中已有决定,转身飞快地奔了过来,拉住林奚的胳膊,“跟我来,拜托你帮一个忙。”
林奚未及多问,被他直接拖了起来,沿着山脊小径直奔后山。蒙浅雪惊讶地瞧着两人的背影,忍不住开玩笑道:“这孩子,要人帮忙只找林奚妹子吗?大嫂还闲着呢。”
“如果我猜得不错,这个忙世子妃可能还真不愿意相帮。”蔺九微微笑道,“瞧那个方向,他们应该去的是琅琊书库。”
一听说是去书库,蒙浅雪果然皱起双眉,抹了抹自己的额头,“好吧,那请九先生再猜一猜,平旌到底想要去干什么?”
蔺九端起茶盏,垂眸看着杯中一抹碧色,沾唇微饮,“长林一向驻守北方,平旌才气再盛,毕竟不太了解东境。琅琊书库包罗万象,收录有各处的地方志、山水志、堪舆图册,甚至还有游记。他若想为朝廷收复淮东三州提出有益的建议方略,总得要自己先把大致的地势了解一下才行吧。”
“收复方略?”蒙浅雪的神色有些怔愣,“朝廷遣来使臣就是为了这个?”
“朝廷并未遣来使臣,来的大概是荀首辅的人……”蔺九轻轻叹了口气,“但对平旌而言,既然有这个能力,又是应该去做的事情,理应不受他人的态度所左右,总得要无愧于心,以求将来不留遗憾才是。”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琅琊山上对萧平旌了解最深的人,一直都不是老阁主而是蔺九。早在三个人坐下来饮茶之前,他就已经吩咐过后山执事,提前开启了设于山腹中段的书库大门。
琅琊书库搜罗天下,规模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