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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罢,沈参事对孟聚盈盈屈膝道别,孟聚沉默地向她躬身回礼。在转过身的一瞬间,她的脸马上就蒙上一层冷冷的、霜一样的东西,那张笑脸向冷面的转变得几乎是瞬间,让孟聚看得很不舒服。
看着她窈窕的身影消失在道路的尽头,孟聚望向易先生,鼻子喷出一声冷哼:“年纪轻轻就当了河南厅参事?这该是五品官吧?”
易先生淡淡说:“从五品官,与你的鹰扬校尉是平阶。不过你只是武职的虚衔,人家可是掌控洛京所有鹰侯和情报的实权文官,就连我在这边也得听她命令——没法比。”
“嘿嘿,厉害!这小娘皮,年纪轻轻的,到底是什么来头?”
“沈浩然的女儿,世家大族子弟,自然不同你我凡俗。”
“沈家?天策沈家?”
易先生点头,孟聚想起了那个志大才疏的前北疆情报站主管韩启峰,他也是沈家的门人。
“沈家,又是沈家。”孟聚冷笑:“劝我在洛京起事——真的把我当傻瓜了吗?这帮人真当世上只有自己长着脑子,其他人都是狗?!”
沈参事走了,没有她在耳边劝说,孟聚也冷静下来了:自己在慕容家后方大捣其乱,万一搞得慕容家真的崩溃了,那到时,在实力雄厚的皇族拓跋雄与自己这个威望值不足五的边疆土鳖之间,那些走投无路的金吾卫兵会选择谁?
拿膝盖想都知道了,肯定不会是自己。吸纳了金吾卫的降兵之后,拓跋雄将变得更加强大。只怕南唐的援兵未至,自己就得独力应付北疆边军的围攻,最后只会落得个拼光家底、落荒而逃的下场。
自己拼命干掉了慕容家,落个反叛盟友的坏名声,一点好处没有,反倒是平白帮了拓跋雄的大忙——假若不是易先生提点,自己险些就糊里糊涂答应下这件事来,到时麻烦就大了。
孟聚很奇怪,自己历经沙场磨砺。意志坚定如钢。上次拓跋雄的幕僚文先生来访,雄辩滔滔,舌灿莲花,自己也没被他动摇过。但在这个沈参事面前,自己突然就变蠢了,完全被这黄毛丫头牵着鼻子,她如何说,自己就如何想,完全失去了自主思考的能力——这也太恐怖了吧?
看到孟聚神情不安。易先生安慰他道:“孟聚,你也不必过于担心。你是属于北疆厅管辖的鹰侯,沈参事只是河南厅的主管,并非你的直属上司,你不必担心她。你名声在外,实力雄厚,萧大人对你也很看重,甚至连陛下都听说过你——”
易先生自嘲地笑笑:“沈家又怎样?还真以为现在还是沈天策的年代啊?这年头啊,有兵有地盘就是大爷,孟聚你能打又有兵。就算沈家的人也拿你没办法的。”
“我倒不是担心这个——算了,不提这个。易先生,有个事我觉得很奇怪:朝廷为什么让我这支偏师在洛京先发动?按正常来说,该是朝廷军队先渡过长江,然后我们才配合起义,策应朝廷主力。这才是正常的吧?现在却是要朝廷的主力不远千里跑来策应我这路偏师,这也太反常了吧?”
“这其中,自然是有奥妙的。不过这事,咱们只能在洛京说,回了江都,我可是坚决不认的。”
按照易先生的说法,这事牵涉到南唐仁兴皇帝与臣子们的矛盾。在征讨西蜀之役接近成功的时候,那位雄心勃勃的皇帝又把目光投向了长江以北的中原大地。
这次,皇帝的野心遭到了大臣们的一致反对。南唐朝臣们虽然平时政争不断,但在对待皇帝的新战争计划上。他们达成了高度的一致立场。户部尚书刘烨说征西战役花费太大,现在国库没钱了;枢密院知院欧阳文说征西各路兵马伤疲甚多,没有半年休养无力再战;兵部尚书方岩则说库存的斗铠已经消耗一光,没有半年时间无法补充完毕。
面对众臣反对,仁兴帝依然坚持己见。他认为。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趁着北魏内乱,南唐大军一旦过江,不但那些怀念华夏故国的遗民会箪食壶浆地迎接北上的大军。那些对鲜卑政权的混乱已经失去信心的北魏军队也很有可能出现兵不血刃、降者如云的崩溃场景。倘若错过这个时机,待拓跋家和慕容家的战争分出了分晓。胜利者自然会接收北魏的全部武力和地盘,出现了新的朝廷。那时候再劳师远征就事倍功半了。
“圣上认为,朝廷必须在近期尽快北伐。现在朝廷上正僵持着,廷议纷争不断,有时甚至圣上都亲自下场争辩,可见争论激烈了。”
“圣上要讨伐伪朝,大臣们反对,这自然是大事,可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唉哟,孟聚你真是笨死了!为什么北府要你在洛京起事?这就是原因了!萧大人可是皇上的心腹亲信,这个时候,他要为圣上分忧啊!你在洛京先动手,战事一起,圣上就有理由开战了,如同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呃,我不能再说了,反正,你自己慢慢琢磨去吧!”
易先生话说一半就急匆匆地走人了,孟聚回想着他的话,越想越觉得心有余悸。
华族的政治之道,千载之下永远不变:内部问题,外部解决。北府指派孟聚在洛京起事,并不是因为这是最好的时机,纯粹是因为内部政争需要罢了。只要孟聚先动起手来,南唐的皇帝就能以此为借口出兵——增援被鞑虏包围的鹰侯义士,光复洛京故都,这是多光明正大的出兵理由?这就是大义名分!哪个大臣敢反对的,老百姓的臭鸡蛋都砸死他了!
那时候,皇帝高兴了,孟聚怕就要哭了——皇帝是打着增援孟聚的旗号开战,但这并不意味着他真的一定要把孟聚救回来,他只是需要个开战的借口罢了,只要战事一开,他的目的也就达到了,孟聚的存在也就变得可有可无了。
南唐征讨北魏,这是灭国之战,规模必定不小,出动军队规模肯定达到数十万之多。这等规模的大军,行军作战步骤肯定有周密的规划,急进不得。
孟聚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在南唐皇帝心中的分量——大概就跟当初小军官刘真在叶迦南镇督心里的分量差不多吧。叶迦南不会在乎刘真的死活,同样,仁兴皇帝也不怎么可能为区区一个自己而加快北伐大军的进军节奏。
无数的历史经验告诉孟聚,在两大势力对峙时充当急先锋第一个挑起战火的角色,往往也是第一个倒霉的。自己在洛京造反,激怒了全体鲜卑人,他们肯定会倾尽全力地围剿自己的——不管这场规模空前的北伐战争最后胜负如何,自己肯定是看不到结果了。
想到这里。孟聚对沈参事恨得牙痒痒的:这小姑娘年纪轻轻,笑得又甜又美,但心眼可是着实歹毒,她简直是存心把自己往死里带的。好在老易还算够朋友,不然自己真的要被她坑死了!
经过数天的准备工作,在太昌九年的五月二十九日——按照慕容家的新历,现在该是天佑元年了,但民间其实多还是沿用太昌年历——驻扎在洛京城外的东平陵卫兵马拔营返程。
比起初到洛京时三百人的小队伍,返程时的队伍庞大了何至十倍,不但多了李赤眉的兵马。还多了两百多辆的辎重车辆。不用说,这批辎重车自然是孟聚找卫铁心讨要来的。他说是手下的兵马多了,所需物资和补给也多起来了,车子不够了。卫铁心很爽快,没请示慕容毅就答应下来了,还找来了赶车的民夫——至于精明的慕容毅会不会看出什么端倪来。孟聚也懒得管他了。
在洛京的几天里,慕容毅一直托病躲在太子府里,孟聚一直没有见到他。他们的来往联系,都是由卫铁心转达的。但出发的这天,慕容毅还是亲自过来送行了。在刚见面的时候,两人的眼神都有点不自然。
“大都督此番重返相州,必能再建殊功,孤在洛京翘首以盼啊。”
“末将定然努力,不负殿下厚望。殿下只管安坐洛京,静候捷报便是。”
在外人看来。监国太子对大都督的倚重和亲热跟往日没什么两样,两人并肩而立,谈笑风生,不时爆发出欢快或者爽朗的笑声,气氛很是愉悦。
在最后告别的时候。慕容毅握住了孟聚的手:“兄弟,多多保重。家中事勿忧,一切有孤。你这一去……希望我们还能有再见的那天。”
“太子殿下不必忧心。待末将破了北贼,再回来与殿下把盏共醉。”
“把盏共醉?是啊。在东平的时候,大家过得多快活啊。我们一起在喝酒,一起打北胡……兄弟,你救过我的命,那个大雪的黑天里,是你把我从几百个胡人铠斗士堆里抢出来的啊!我们是过命的交情啊!”
慕容毅凝视孟聚,他的眼眶渐渐发红,有些晶莹的东西在闪烁着。然后,他笑了,但连那笑容都是凄苦的。
“要小心叶公爷,他就在相州行营。要当心他,这人很危险!”
“殿下?”
慕容毅退后一步,他向孟聚用力地挥手:“大都督,一路顺风。假若有来生,我们再做一回兄弟吧。”
挥着手,泪水从慕容毅眼中夺眶而出,流淌在脸上。看到这一幕,在场的东宫官员无不震骇:公开场合,太子殿下如此失仪,这事倘若传扬出去,怕是会挨陛下责罚了。
望着慕容毅流着泪的脸,交往的往事一幕幕流过眼前,孟聚亦是同样心怀感触。
对视片刻,孟聚深深地低头:“慕容兄,珍重。”
他转身翻身上马,头也不回抽了一鞭子,胯下战马长嘶一声,风一般地向前跃去。孟聚昂着头,让那迎面扑来的劲风扑打着自己的脸,感受着那呼啸而来的朔风力量。五月的夏日,官道两边已经长满了半人高的野草,野草的芬芳气息随着劲风扑入鼻端。
直到奔出了很远,孟聚才回头望去——在巍峨的洛京城门前,那个穿着黄袍的渺小身影依然伫立着,他依然还在固执地挥着手,努力地向这边望过来。
驻马停步,突然袭来的悲伤使得孟聚身躯颤抖。他也遥遥举起了手,用力向着慕容毅挥舞着,泪眼模糊了他的视线。
在那荒淫、动乱、无耻的年代,兄弟,请不要深责自己的兄弟。我们都只是风尘中扬起的沙子,随风漂泊。风平后,我们什么痕迹都不会留下。
再见了,我曾经的好兄弟。
……
东陵卫的兵马沿着官道一路北上,兵马疾驰。两天后,已经抵达了洛京外围的扶遂县。东陵卫兵马在城中歇息了一夜,第二天清晨继续上路。
刚出发不远,马公公就急匆匆地跑来找孟聚了:“大都督,我们好像走错路了吧?右边的道才是去相州的,我们走在左边的道上了,这是去遂西的,遂西之后再过去就是上党郡了。”
孟聚的神情轻松:“公公稍安勿躁,这是有缘故的。太子殿下委托本镇帮他料理些事务,所以要绕道过遂西。公公放心吧。不会误事的,最多两天我们就会走回原来道上了。”
听孟聚这么说,马贵也放下心来:“原来是这样,咱家还以为走错路了呢,没想到是大都督奉太子钧令有差遣要办。太子殿下可是要办啥事啊?大都督能否给咱家透露一些?”
孟聚望着马贵,神情似笑非笑:“太子殿下嘱托本镇的事——公公您确定真的想听?”
看孟聚这副蔫坏的表情。马贵立即察觉不妙,他把头摇得飞快:“不想,不想。咱家多嘴了,大都督莫怪,莫怪!咱家这就回去,大都督您就当咱家没来过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