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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伦想不到他竟然会有如此直言无讳的一问,心里未免不悦。
然而,对方这一张脸上所显示的却是一片真挚、赤诚,衬着他英武正直的神采,褐色的皮肤,给人以绝对值得信托可靠的感觉。
“马兄多虑了。”谈伦不着丝毫怒容说道:“我对蕊姑娘的离奇身世,并无所闻,蕊姑娘也并无一字见告,所谈皆玩笑,马兄莫非也要知道?”
蓝衣人慨叹一声,黯然点了一下头道:“相公见笑,我只当蕊小姐年轻无知,口无遮拦,现在听你这么一说,可见蕊小姐是长大了……”
重重地叹了一声,他接下去道:“蕊小姐身患奇症,我主公只此一位千金,此番点苍求医,千斤重担,全在我一人肩上……若是有了丝毫差池,我固一死有余,亦难望上报主公知遇千万。”
他对心目中这位主公很是敬仰有加,每次在他说到主公二字时,都表情庄严,两只手不由自主地拱上一拱,说到后来,几乎为之落泪。
谈伦微微一笑道:“马兄你太激动了,有话慢慢地说吧!我还不太明白,听马兄你的口气,好像蕊姑娘的安危有了顾虑,这又为了什么?莫非还有人意图对这么年轻的姑娘不利么?”
“这就是我所担心的问题了!”
蓝衣人一双炯炯眼神,逼视过来:“这也是我不揣冒昧,来此打扰你的原因……”
谈伦作了一个不能理解的微笑。
“谈相公人品武功,我素有所闻,照说是不该置疑,只是请念在此番情形特殊,你……还要多请自重。
“马某人话也就说到这里,你是聪明人……万无不解之理,还是那句话,职责所在,我也就顾不得语多得罪了,相公在上,请受我一拜!”
说罢站起,深深一揖。
俟到他直起身子来时,才发觉到谈伦已换了位置,换句话说,并没有当受他的大礼参拜。
蓝衣人一向自负高傲——那是因为有他值得自负高傲的条件。
然而眼前的谈伦,却像是比他更为自负——这一点只须由他冷漠的表情,冷锐的目光上便可认定。
“萍水相逢,难当大礼,马兄你太客气了。”
“这么说,你是……”
“我只是一个病人。”
谈伦冷冷地又道:“我来到冷月画轩,承蒙主人收留,目的只是养病,别的事都不感兴趣。”
蓝衣人呆了一呆,脸上还有些挂不注,待要说话,谈伦却咳嗽了。
※※※
夜色来临的时候,冷月画轩像是较平常不大一样……
起先是哑童乌雷慌张的脚步,踏过了谈论所居住的西轩过道,直奔向蕊小姐的北轩跨院。
紧接着是姓马的蓝衣人由他所居住的南轩匆匆现身,惊鸿一瞥地消失于北轩院里。
接下来哑童乌雷再次现身,表情更为慌张,紧紧跟随在他身后的是绿衣高大的史大娘。
这两个人紧绷着脸,一言不发地匆匆直向东轩院落里快步进去……
这里略作交侍:
谈伦住在西轩。
冷月轩主巴壶公是住在东轩。
蕊小姐和服侍她的那个几乎寸步不离的绿衣女人史大娘住在北轩。
蓝衣壮叟——精深武功的那个姓马的,住在南轩。
东、南、西、北四个轩院,表面上虽是各自独立,俱有一片幽静院落,事实上却为正中的十字衢道所串联,中央的那一片不属于任何一轩所有的公有院子,花开如锦,翠草如茵,小桥流水,布置得较诸其它任何单独一轩的院子更为清幽可人。
那么,只要有人站立在这片公有的院子里,便可总绾东南西北,轻松地四览无遗。
谈伦凑巧就在这里。
这里所发生的一切他都看见了。
紧张的场面,还在继续着,说是“热闹”或可,却并不“有趣”——最起码,谈伦却是用一种冷静复严肃的眼光,在观察着此一似乎是“不寻常”的事件继续地发展下去……
※※※
热闹的场面犹自在继续着!
就在乌雷带领着史大娘进入东轩不久,主人冷月轩主紧接着出现了。
主人的一生,饶是经历丰硕,妙手着春,生死人而肉白骨,活人无数,此刻,却也显现得那般沉不住气!
倒是一件新鲜的事儿。
当他疾速的脚步,踏过衢道向北院走近时,一只手尚自在扣着长衣的钮扣。
史大娘叨叨不休地在他身边诉说着什么,声音很低,却起伏顿抑,流利的北京官话口音,听起来就是舒服。
哑童乌雷呢?
——一只手提着藤制的药箱子,另一只手提着个挺大的油纸灯宠。
原该他走在头里照路的,反倒是他落了后啦!这个傻小子!
走着走着,主人巴壶公忽然站住了脚步——有两个扣子必须扣好了才好走路。
史大娘兀自在旁叨叨着:“这是从何说起!早半晌儿还好好的……晚饭也吃得挺好,比平常还多吃了半碗饭,谁知道……”
话声随着他们移动的脚步,渐渐远了,却把最重要的半句话给错了过去。
旁观者清。
其实无需多说,把这一切看在了眼里,谈伦也就了解了一个大概。
八成儿是那位蕊小姐的玉体违和,病势发作了。
“感情”这玩艺儿,实在是微妙之极,妙到“不可捉摸”——不要以为谈伦就能以“等闲”之心,目睹着这场“闹剧”的继续发展。
这一霎,他的心里毋宁在燃烧着一大堆火,大反他往常的淡泊宁静、事不关心……
今晨的花间一晤,也不过是交谈数语,那个天真无邪姑娘的影子,竟然深深地烙在了他的心上——直到此刻,这块烙痕,显然在燃烧了。
“你……等一等!”
谈伦即时现出的身子,拦住了殿后哑童乌雷的去路,后者吃了一惊,挑高了手里的灯笼,向着谈伦照了照,这才认出了是谁。
“咿——咿——哑——哑——”
手里的灯笼,比划起来,既不方便,更碍人,差一点燎着了“大相公”的眉毛。
他是真急了,那意思是在怨对方,来的不是时候,早不来晚不来,单挑人家急着办事的时候来噜苏。
谈伦几乎忘了他是个哑巴了,在他嘴里还能探出个啥?随即闪身让开。
乌雷赶忙前行,才发现前行的二人已走没了影儿,气得“咿呀”叫了一声,回过身向着谈伦吐了一口唾沫,重重地在地上跺了一脚,这才匆匆地转身而去。
据说这个动作,在“看图识意”的哑语里,是一句很厉害的骂人话,谈伦就算知道,却也不与计较,天下哪里有拣骂挨的人?只是未免有些索然。
这个闷葫芦,他无论如何也“闷不住”,急欲一探究竟。
在北轩敞开着洞门外踱碟来回,终不能定下了这颗波动的心。
事不关“心”,关心则乱。
走!进去瞧瞧去!
外面忙过了,里面可也并不轻松。
入门珠帘高卷处,蓝衣人马奇一夫当关,直挺挺地居中而立。
这个人既仔细又冷静,再加上一身好本事,足可担当大任,他主子选中了他来担当照顾蕊小姐的差事,称得上是选对了人。
所幸,谈伦也够机警,总算没有被他发现。
一间堂屋。一间暖阁,在隔有大理石雕的大幅画屏后面,那才是蕊小姐下榻的香闺所在。
同样是冷月画轩,这里的一切,可比其它各处要富丽堂皇多了。
淡淡的清香一缕,散自白铜长颈“鹤炉”张开着的鹤嘴里。
像是自会打转的那盏琉璃吊灯,闪烁着一片青蒙蒙的光华,转动处光彩迷离……一切都是那么的美,给人以“波谲云诡”的感觉。
粉色的纱帐,被一只小小的银色钩子钩着,对开双分之处,便是蕊小姐的玉榻所在了。
她穿着一袭淡绿色的宽松长褛,既名“长褛”,自然是十分的长了,长到连她一双赤裸足踝,也掩遮住。
“眉共春山争秀,可怜常皱!”此刻,那一双秀眉却是展开来的。
一片笑靥,显示在她那张看来异常开朗的脸上。
谜样的“玄”,海样的“深”——当那双转动着,又像是会说话的眼神儿,偶尔飘过来,或者向你凝视着的时候,由不住你打心眼儿里吃惊、冒汗……接下来脸上发臊,便只有发愕的份儿了。
可不是吗?眼前的乌雷就是这个表情:
拧着眉,张着嘴,直着两只眼,不知道脖颈子上哪一根筋“闪”着了,反正是看上去就是不对劲儿!
然而,他却也知道,这位贵若公主,美似天仙的美人儿,今儿晚上情形有异,八成儿是病势发作了,他的嘴哑,心可不“哑”——一片慧心,剔透玲珑。也只有主人冷月轩主巴壶公心里有数。
“这孩子真是少见的聪明,心细得连根头发都插不进去,只可惜是个哑巴……”
这几句话,他可是听进去了。
打那一天开始,他就发愤图强,哑巴虽是哑巴,干起活儿来,比谁都强,凭着一点天赐的慧心,事事都能猜到了人心眼儿里去,叫主人瞧瞧,哑巴不会让你多操一点心!
打量着蕊小姐这般模样,乌雷虽曾被主人誉为“智慧过人”,此刻却也迷惑了。
不只一次地,他翻过眼睛来,打量着冷月轩主巴壶公,像是默默地在抗议着什么。
“你不是神医么?怎么就治不好蕊小姐的病?”
“她是真的病了?怎么脸上还在笑,一点痛苦的样子都没有?这是什么病呢……”
泪珠子大颗大颗地由他眼睛里滑出来,却又偷偷地被他给擦了——好在这个节骨眼上,谁也不会去注意他。
婀娜刚健的史大娘,平常一直是笑口常开,现在也似乎不快乐了。
蕊小姐的病势,简直像一片乌云,罩住了整个的冷月画轩,每一个住在轩里的人,又都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紧紧地扼住了喉咙……
紧张、焦迫、祈求、期望。
一切的期盼、渴望,似乎全都在巴壶公一个人身上了。
※※※
冷月轩主巴壶公正在为蕊小姐把脉。
透过他微微张开的一线目光,双瞳聚集交视之处,便是蕊小姐微呈红润,轻含笑靥的玉面娇容。
他正在殚精竭虑地思索着,修长的三根手指,轻轻抚按在蕊小姐雪藕般细白的腕子上——像是在抚弄着一具极其名贵的琴瑟,每一次挑动,都聚结着他的灵思睿智,但只见那双微呈灰白的长眉时蹙又舒,乍舒又合。
屋子里可真是够静的,没有一点杂声,这气氛感染得枝头夜鸟也沉寂无鸣。静到无极,每个人甚至于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串联着一双耳鼓,时作雷鸣……
巴壶公轻轻地哼了一声,那一双微微张开的眸子忽然睁大了——一下子又收小了,显示着他心里的变化,一如惊涛骇浪……
“怎么样了……老爷子?”
史大娘压低了嗓门儿,用一种平和的微笑,掩饰住她心里的不安。
“嗯……”巴壶公点点头:“那只手!”
“是是是……”一面说着,史大娘上前一步,费了老半天的劲儿,才把蕊小姐的身子翻了个边儿。
“来来……我的好小姐……对了……对了……伸出这只手,让老爷子给瞧瞧!”
经过这么一折腾,蕊小姐像是由神驰的梦乡,忽然又回到了现实。
“咦……大娘……你们……”带着一脸的迷惑,那一双美丽的大眼睛,骨碌碌,只是在现场每一个人脸上转着,最后却落在了冷月轩主巴壶公的脸上。
“巴老……先生……我又病了么?”
“没有的事!”巴壶公微笑着:“殿下玉体如常,只是例行的诊治问安罢了。”
“噢,这样就好,唉……我这是怎么了……”
轻轻叹息了一声,她眼光上移,一双澄波眸子,却又被那盏缓缓打转的琉璃吊灯给吸引住了。
一霎时,她清秀的脸上,又自弥漫了盈盈笑靥,陶醉在无边却美丽的遐想之中。
——就是这么点儿反常,才惊动了史大娘、马奇,整个冷月画轩都为之不安。
史大娘刚启笑容的脸,这时又罩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