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愤怒的火焰从地底原野的边缘烧到峰下,愤怒的起义者们无数次杀到这里,然后被打回,仿佛永远无法成功。但事实上已经有很多事情改变了,而且再也无法回到当年,比如被桑桑毁掉的大雄宝殿再没有重修,被她掷进地底岩浆热河里的佛祖棋盘,注定无法重见天日。
已经有很多人死去,而且不断有人死去,无论是悬空寺的僧侣大德,部落里的贵人和忠于他们的武装,还是那些拿着木棍骨棒愤怒的农奴起义者,都在死去——那些钟声都是丧钟,哪里悠远?
君陌看着般若峰,看着峰间那些高险的山崖,看着佛祖留下的身躯,沉默不语,神情坚毅。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带领人们杀到般若峰顶,将那些黄色的寺庙烧成灰烬,但他想,继续坚持下去,或者会有那天。
空荡荡的袖管被风吹的到处乱飘,偶尔掀起然后又拧在了一处,君陌侧目望去,准备解开,前方雾里却有一道箭射了过来,他反手用铁剑格开,微微皱眉,一名曾经的女奴上前替他解开。
这场起义已经持续了很多年,野火早已燃遍整片原野,君陌清楚,悬空寺到最后必然不会再在意佛国的神秘和信仰的高远,会向世俗里的力量求援,或者是月轮或者是右帐王庭。
他面临的局面会变得非常困难,甚至有可能永远无法带领那些奴隶们走出地底,寻找真正的家园。
但,那又如何?他做过了,还在继续做。
士……或者可以不胜利,但不可不弘毅。
他有些疲惫地低下头,不想让四周的人看到。
他是书院的二师兄,这些年远离中原,在无人知晓的地底沉默地战斗着,渐被世人遗忘。他曾经最讲礼数,最重仪态,现在却穿着破落的僧衣,踩着破烂的皮靴,哪还有当年的风采?
但有资格知道他在做什么的人,哪里敢对他有半分轻视,哪怕他被柳白斩了一臂,再无突破五境的可能,哪怕他远离中原,他的每个举动依然能影响整个人间,一直影响到大陆边缘。
——悬空寺如今被起义军的野火焚烧着,哪里还能参加到人间的战争里?月轮国和右帐王庭,哪里还能对唐国造成威胁?道门和佛宗再无法像当年那般联手对付书院——人间的局势早在悄无声息之间,便发生了很多变化,造成这些变化的只是君陌一个人。
他只有一只左手,只用一把铁剑,便替唐国抵挡住了三分之一的敌人。如此想来,他做的事情真的很了不起,对佛宗奴役了无数年的地底人类很了不起,对唐国也很了不起。
很难找到词语来形容君陌这些年做的事情、来描述他的丰功与伟业,如果不在乎词意,或者壮阔二字最合适。
君陌不讨人喜欢,他不苟言笑、神情严肃,喜欢用棍棒教育书院同门,就连喜欢都不知道怎么表现,所以他不像大师兄,也不像陈皮皮那样集万千宠爱于一身。
君陌喜欢与敌人讲道理,实际上那些道理没有任何道理,所以那些敌人每每想起他,都会觉得头痛。
但君陌很壮阔。
君陌眼里有碧海蓝天,怀里有壮阔胸膛,不屑知道天多高、地多厚,所以他进一步依然海阔天空。
正因为壮阔,君陌并不认为自己是一个人在战斗,这大概便是隆庆这种人永远及不上他的地方。
他有部属,有追随者,从数十人到数百人数千人,再到如今漫山遍野,他坚持认为那些人都是同伴,是同路者。
君陌身后数千名正在沉默驻营的战士,最早跟随他,是现在起义者最核心的力量,在这些年的战斗里,曾经只知道种青稞、放羊的奴隶们,渐渐强大起来,只握过农具的手,现在握着武器也是那样的稳定。
他们的意志极为坚毅,在战场上无论遇着什么样的突发情况也能保持冷静,更不会因为一时的失败便绝望甚至生出投降的念头。
他们都很像君陌,或者说精神气质和君陌很相像,他们都有壮阔的胸膛,都有高贵的情怀。
……
……
在寒冬的这场战役里,君陌率领的数万起义者,成功地突破了贵族武装的防线,来到般若峰脚下,就像过去那些年他们经常做到的那样——没有一名义军因此而欢欣鼓舞,因为过往的历史早已证明,他们很难在这里坚持太长时间。这里距离般若峰里数千座寺庙太近,悬空寺里的僧侣们可以做出及时的支援,面对佛宗强者们的突袭,起义者们直到现在也没有更好的应对方法,君陌毕竟只有一个人。
但他们还是不惜牺牲很多人,强势地突破到了这里,哪怕明天可能便要主动撤回,因为这是君陌的要求,他是想向悬空寺不停证明义军的坚韧,还是想通过胜利,让士气有些低落的义军们重新振奋起来?
只有君陌自己知道原因,甚至他也无法确认,自己的想法是不是正确的,能不能与万里之外遥相呼应。
般若峰底,数万满身盔甲的贵族武装之后,是数千名袈裟飘飘的悬空寺僧兵,有戒律院的罗汉强者,而在山道石阶上方,有位神情坚毅的真正强者:佛宗行走七念。
“你们不可能上山,强行进攻,徒增死伤又有什么意义?上天有好生之德,我佛慈悲,退去吧。”
七念的声音像钟声一般,飘荡在阴暗的地底原野上,数万起义者听着他的话,反应各不相同。
君陌面无表情看着他,说道:“这山我上过。”
他左手倒提着铁剑,看着七念脸上那道伤疤,这句话便是在揭对方的伤疤,说对方的伤心事。
当年桑桑和宁缺被困佛祖棋盘,为救小师弟脱困,君陌单剑闯山,生生杀破数道防线,最终杀到那片山崖间,与悬空寺讲经首座相见,然后才有棋盘开启的故事。
在那个过程里,他与七念真正地硬撼过一次,他很理所当然地胜了,七念付出了数颗牙与重伤的代价。
“就算你能上山,那又如何?”
七念平静说着话,没有任何被羞辱的感觉,“家师便在山崖间坐着,你又能如何?”
是的,即便闯进般若峰,又能如何?君陌曾经进过山,但却不能留,那便不是胜,没有意义。
“我不如何,我只是不喜欢听你们这些秃驴说我佛慈悲、上天有好生之德这种话,那很可恶,会让我愤怒。”
君陌说道:“所以待我上山后,我会朝你师傅脸上吐口唾沫,看看他会如何反应,是待山风自干,还是拿起锡杖与我战,只是他走的太慢,想要杀我真的很难,所以你们只有看着。”
“为了满足你的威风,让这么多人死去……我以为这并不符合书院的意趣,更不是夫子的教诲。”
七念看着他身后那些穿着破烂兽皮衣裳的农奴起义者们,脸上流露出怜悯的情绪,说道:“为什么不能议和?”
如果是宁缺在场,肯定会淡淡嘲讽笑着,然后对七念竖起中指,但君陌没有笑,也没有竖中指,因为他是一个很讲究礼仪的人,也因为他不知道竖中指是什么意思,他只是静静看着七念,就像看着一个白痴。
七念微微挑眉说道:“你究竟想做什么?”
君陌没有告诉他自己想做什么,而是直接在有些冷的草甸上坐了下来,取出数块小石头,扔了出去。
那些小石头骨碌碌滚着,最后静止。
人们看着这画面,心想这是占卜?那些小石头真的有像龟甲牛骨一样有用?那么现在兆示了些什么?
君陌不是在占卜。
断臂之后,他数夜之间,黑发变灰,然后被他一剪而尽,他开始研读佛经,境界渐深,在这片原野上被称为上师,但这并不代表他真的信佛,变成了一名僧侣——他依然禀持着书院的理念,不语怪力乱神,不看**之外,不思生死那头,不寄命运于卦象。
他是在计算,以感知到的很多信息碎片为数字,不停进行着计算,这个过程很复杂,需要很强大的算术能力,不过就像我们都知道的那样,他这方面的能力毋庸置疑。
小石头散落在枯黄的野草间。君陌沉默看着这些草与石,想了很多事情,叶苏死了,证明观主不在意道门的前景,证明他不在意昊天信仰的根基,证明他不在意昊天变弱,这是为什么呢?
他的视线离开草与石,落在灰暗的天穹上,然后想到了一种可能,彼处有她,此处有她,此处就在人间,离人间最近,若信仰削弱,自然是此处的她首先变弱。当然,首先这要证明确实有两个她。
君陌无法证明,只能通过观主的行事进行大致地模拟,因为那样能够最好地解释观主为什么这样做。
桑桑没有回到神国吗?还在人间?
君陌的眉头皱了起来,无论观主是领奉神国之她想要杀死桑桑,还是自行想要杀死桑桑,他都不能接受。
或者是因为对手最想做到的事情,便一定不能让他做到,但也有可能只是因为在人间的她……是桑桑?
君陌认为宁缺也应该算到、或者知道了这种可能,那么他一定会离开长安城,去寻找她的踪迹。
对于这一点他没有任何怀疑,因为他很了解宁缺和桑桑,他知道对宁缺来说,桑桑比什么都重要,哪怕是整个人间。
宁缺离开长安城前会做些什么?元十三箭离开长安城,便会失去千里杀人的神威,他一定会想着要试试。铁箭会射向何方?不会是西陵神殿,有桃山清光大阵的庇护,大师兄都无法进入,铁箭也不能。不会是金帐王庭,更不会是燕国或东荒,只能是这里。
是的,宁缺这时候正瞄准着悬空寺。
君陌这样认为——宁缺离开长安,很想他能早些回去,他虽然不自恋,却很平静地知道自己的强大。
换句话来说,这样的选择最划算。
宁缺是个锱铢必较的人,他要消耗掉一道甚至有可能是数道铁箭,那么便一定要收获最大的利益。
思至此时,君陌抬头望向峰间极高的一处崖坪。
讲经首座在那里。
数年前,讲经首座被大师兄和他轮番狂砸,后又被桑桑所震,受了些伤,一直在清修。
但他坐在崖坪间,这座巨峰便仿佛永世不会倒,那些黄庙里的僧人和部落贵族的武装,便永远不会失去信心。
君陌决定了自己要做些什么。
从把石头扔到草里,他沉默了很长时间,无论是对面的敌人还是义军,都渐渐变得诧异起来。
君陌拔剑,所谓拔其实只是把铁剑举起来,那道方正宽直的铁剑,指着灰暗的天空,很像火把。
在他身后,最忠诚、也是最勇敢的数千名奴隶一阵骚动,因为这并不是进攻的信号,这让他们很困惑,很不安。
再如何困惑不安,也不能违背军令,峰前原野上的义军们缓缓向后退去,如潮水一般。
数千名奴隶负责压阵,最后方退,目视着站在草甸上的君陌,虽然还是不解,却并不担心。
君陌从来没有宣称过自己是解放者,是领路人,是仁慈的神或人间的佛,但在这些奴隶们的心里,他就是大慈大悲的救世主,就是要带引自己进入极乐世界的真正佛。
佛,自然不会有事。
七念手掌横在胸前,念珠随风轻摆,庄严的身外法像,在晦暗的光线里若隐若现,威势无双。
“你要做什么?”
他看着君陌,隐隐有些不安。
数万奴隶正像潮水一般退去,黑压压席卷天地间,湮没石与河,吞噬遇到的所有,画面很是壮阔。
君陌没有回话,握着铁剑向前走去,向数万敌人走去,虽孤身一人,画面却更加壮阔。
铁剑割破寒风,所有人的呼吸都停滞了瞬间。
君陌要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