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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师兄看了君陌手里的棋盘一眼,没有说什么,伸手抓住他的衣袖,两个人就此消失,回到崖坪畔那棵青树下。
下一刻秋风再起,酒徒带着讲经首座也回到了崖坪上,首座坐在白塔前,看着树下的二人,悯然说道:“真的没有用。”
君陌没有理他,拿起铁剑便向棋盘上砍去。
大师兄站在棋盘之前,脸色微白,明显念力消耗过剧,但他就这样站着,无论酒徒还是首座,都不想尝试过去。
崖坪上不停响起铁剑落在棋盘上的声音,清脆而决然暴烈,和寺庙里的钟声没有任何相似之处,其间有无数金戈铁马。
君陌挥动铁剑不停地砍,不知道砍了多少次,也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山崖间到处回荡着那道声音,仿佛大军正在誓死攻城。
佛城难破。
君陌继续砍,砍到手指磨出鲜血,脸上依然神情不变,每次挥剑的动作还是那样的一丝不苟,保证能够发挥出最大的威力。
首座沉默看着这幕画面,什么都没有做,于是酒徒也什么都没有做,只是在旁静静看着,越看越觉得心情复杂。
明明应该已经确知没有任何希望,却如此坚定不移地继续做着,甚至让旁观者都会产生错觉,那把铁剑能够在绝望里砍出希望来——这是何等样的心性?夫子怎么能教出这样的弟子?他在**到这样的弟子?
君陌忽然停止,不是因为他累了——虽然他确实很累——而是因为铁剑一边已经变形,本来无锋的剑刃已经变成了平面。
铁剑坚不可摧,在青峡之前,不知斩了多少道剑,便是柳白的剑,也被铁剑斩断过,然而今天却在棋盘之前变形。
他望向讲经首座,问道:“如果真的没有用,你为何会在崖坪上看这棋盘整整一年?无论风吹雨淋都不敢离开半步。”
首座说道:“看一年,是因为我要看。”
这句话首尾两个看字,读音可以不同,意义也自会不同,前一个看字是看守,后一个看字是看见,或者说去看。
大师兄问道:“您要看什么?”
首座的两道银眉在秋风里轻轻飘拂,说道:“看佛祖,看众生。”
君陌没有听懂,摇了摇头,把手里的铁剑换了个边,继续砍向棋盘。
首座神情微变,酒徒神情愈发凝重,他们都没有想到,君陌停手,不是因为放弃,而只是因为他要把手里的铁剑换个边——那么,就算铁剑真的被砍废了,他也会换个东西,继续去砍吧?
大师兄忽然说道:“佛祖的棋盘砍不开,昊天也杀不死。”
酒徒望向他,想要阻止他继续向下说,但想了想,没有动作。
大师兄继续说道:“佛祖就算在棋盘里毁灭她的存在,也只能让她变回纯净的规则,自然归于神国,这样做又有什么意义?”
首座合什道:“佛祖前知五千年,后知五千年,能生前一切已往,能算身后一切未来,自然能够算得到今日之事。”
大师兄平静说道:“老师思考千年,最终才想出法子把她留在人间,佛祖能算得到老师的手段?佛祖能算到小师弟的本事?还是说佛祖能算到昊天被我书院分成了两个存在?不,佛祖什么都算不到。”
他的语气很寻常,神情很平静,却透着份自有光彩的自信,书院做的事情,便是昊天都没有算到,何况佛祖。
首座懂了,于是他沉默了很长时间。酒徒在西陵神殿那间石屋里听观主说过,所以他早就懂了,才会来到这里,帮助佛宗。
佛祖为昊天布下生死局,但他哪里能算到,今日的昊天已经变成了两个,用大师兄的话来说,这个局还有什么意义?
“没有意义。”
在极短的时间内,首座变得苍老了很多,因为他明确了道门的意图,也承认书院是对的,佛祖的这个局没有意义。
如果昊天只有一个,那么佛祖棋盘只要把那个叫桑桑的她杀死,然后永世镇压,不与世界相通,自然无法回到神国复活。
然而现在昊天有两个,就算佛祖能够杀死桑桑,又如何能够让她死后散化成的规则不与世界相通?昊天还在,规则与规则自然相通,没有任何力量能够阻拦,死后的桑桑,必然会回到神国,而这正是观主想要的结局。
“没有意义。”
首座看着依然在砍棋盘的君陌,把这四个字又重复了一遍。
“你们做的事情也没有意义,这是佛祖的棋盘,只要佛祖不让他们归来,他们便永远没有办法归来,至于棋盘里的昊天是生是死,死后会不会回到神国,那便要看佛缘,或者天意,我们这些凡人在此之前,本就无意义。”
峰间的钟声还在持续,很多僧人来到崖坪上,却不敢上前,听着这话,纷纷合什行礼,七念和戒律院三长老也来到了此间。
这场书院与悬空寺之间的战斗,看上去似乎是书院占了上风,但只要书院没有办法把棋盘打开,那么便注定是输家。
君陌终于停下,忽然说道:“不能打开,那便进去。”
大师兄微笑说道:“此言甚是有理。”
首座说道:“不是想进便能进。”
大师兄说道:“首座您难道没有想过,我们既然已经拿到了棋盘,为什么没有离开,而是来到崖坪上?”
首座银眉微飘,若有所察。
大师兄望向青树,伸手轻抚树叶,说道:“这就是那棵梨树?”
首座沉默不语,青藤后的七念诸僧神情微变。
大师兄说道:“听说这棵梨树五百年开花,五日结果,五刻落地,触地成絮,随波逐流,不得复见,真是神奇。”
酒徒说道:“这树一年前开过花,结过果。”
大师兄靠着青树坐下,说道:“既然如此,那我再等四百九十九年,待开花结果那日,我再进棋盘去找。”
君陌提起棋盘,也坐到了树下。
第一百三十一章满载而回
便是要再等五百年,也会一直等下去,听晨钟暮鼓,看春风秋雨,默待时间流逝,总有满树梨花如雪盛开时,这是何等毅力,又是何等气魄?
看着梨树下的二人,首座沉默了很长时间。他没有想到,书院居然连佛宗最大的秘密也都知晓,那个看似普通的书生,果然如传闻里那样,博览群书,学识渊博,无论哪个领域,都能做到最好。
酒徒走到崖畔另一处,解下酒壶,开始饮酒,沉默不语看着远方的天空,他要做的事情是帮助道门把昊天送回神国,棋盘至少还有五百年才能开启,对此他一点都不着急,他最擅长做的事情,便是与时间对抗。
首座说道:“五百年很长,足够人间发生很多事情,你们在梨树下等梨花开,道门不会错过这个机会,书院怎么办?唐国怎么办?”
不愧是悬空寺讲经首座,这一代的人间佛,很简单的一句话,便让场间变得沉默,大师兄和君陌在梨树下静待五百年,谁来守长安?
“这株青树,乃是无数年前佛祖亲手所植,当年的纤瘦树苗,如今已难双掌合围,五百年后你们再来时,或许青树已然参天。”
首座此言颇为感伤,亦是建议。
君陌说道:“梨树不在眼前,书院不得放心。”
首座说道:“这梨树乃佛祖留下圣物,本寺必当好生看视。”
君陌说道:“小师弟在棋盘里,书院不得不慎重,况且你们这些秃驴最是无耻善变虚伪狂热,只怕我们一离开,你们就会毁了此树。”
青藤后方悬空寺诸僧,听着这话,脸色很是难看。
首座的神情很平静,说道:“书院准备怎么办?寺中逾万僧众,禅心坚定,若真要来夺,你们能守住五百年?”
君陌不再理他,望向大师兄问道:“师兄,可行?”
大师兄想了想,说道:“可行。”
没有说任何具体的内容,他便知道君陌问的是什么意思,于是他缓缓站起身来,握着木棍,站到了梨树前方。
君陌随后起身,静默调息片刻,然后把铁剑刺进崖坪,直至滑柄。
崖坪坚实,铁剑入而无声。
酒徒猜到书院二人要做什么,眉梢微挑,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大师兄看着他说道:“我知道前辈你要的是什么,但如果前辈今日还试图阻止我们,那么书院会不惜一切代价杀死你。”
大师兄的性情很温和,很善良,做什么事情都慢条斯理,做话轻言细语,是最最可亲的人,极少动怒,更没有威胁过人,所以他的威胁很有力量,就像他很少与人拼命,所以他拼命的时候,谁都要害怕。
酒徒皱眉,他要的是真正的永生,可如果为了永生,却逼的书院发疯,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杀死自己,未免有些不划算。
今天之前,他根本不相信书院能够杀死自己,但现在他发现这并不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当然,就算书院能杀他,只怕也要拿书院来陪葬,甚至拿整个唐国来陪葬,从道理上来看,这种局面应该不会发生。
只是如果书院真的发疯怎么办?如果这些人真要和自己拼命怎么办?
酒徒说道:“道门请我来西荒,要我转述一句话,我的话一年前便已经带到了,而且我也试过把棋盘留在悬空寺,既然没有成功,我自然不会再出手。”
大师兄说道:“多谢。”
他知道酒徒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通过今日的战斗,此人已经确认佛祖留下的棋盘确实没有办法凭借外力打开,但他不想说破。
酒徒能猜到书院想做什么,是因为他认识夫子,他见过轲浩然,知道书院看似肃雅平和,其实里面住着的都是一群疯子。
悬空寺诸僧不了解书院,自然猜不到书院准备怎样做,他们看着站在梨树前的大师兄,神情渐渐变得紧张起来。
首座看着君陌,看着他手里的剑,忽然神情微变。
君陌没有看他,握着剑柄,一声断喝,铁剑开始在崖坪里行走。
铁剑的行走,便是切割。
只听得一阵极恐怖的摩擦声响起,石砾激飞,烟尘大作,铁剑绕着梨树,在崖坪表面强横地移动,最终破崖壁而出。
崖坪地面上出现了一道缝,大师兄弯腰,把手伸进缝中。
君陌再次问道:“师兄,可行?”
大师兄说道:“有些辛苦,但可行,你呢?”
“我……还不能走。”君陌提着铁剑,看着峰下晦暗阴冷的地底原野,说道:“那里有很多人需要我。”
大师兄赞道:“师弟大善大勇。”
君陌说道:“但求心安。”
大师兄说道:“唯善能令心安,是为善,能勇而精进向前,是为勇。”
被师兄如此赞美,君陌依然平静,因为他相信自己配得起这二字,说道:“我送师兄一程。”
大师兄说道:“我送师弟一程。”
说完这句话,他的手微微一震,崖坪间那道裂缝骤然变宽。
摩擦之声大作,一块数丈大的崖坪,缓缓离开山体。
那株梨树,便在崖坪上。
泥沙俱下,崖坪之下,隐隐可见梨树的虬然树根。
这座巨峰是佛祖的身体,山崖何其坚固。
君陌的铁剑,竟把山崖切下来了一块。
而现在,大师兄要带着这块崖坪离开。
看着这幕画面,悬空寺诸僧,震撼无言,忘了自己要做些什么。
大师兄把木棍插进腰里,抓住君陌的袖管。
然后他们消失不见。
崖坪上也缺了一块。
山崖的缺口处异常光滑。
那株青青的梨树,也不见了。
大师兄和君陌就这样走了,他们带走了佛祖留下的棋盘,带走了佛祖留下的梨树,甚至还带走了佛祖手掌上的一块肉。
首座沉默不语,脸色苍白。
酒徒喝了口酒,感慨说道:“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