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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静骤然被脚步声打破,宁缺在石阶上化作残影,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向着峰顶狂奔,留下碎裂的石阶和一道血迹。
先前那一瞬间,他便受了极重的伤,识海震荡不安,每踏一步便会痛苦一分,他的肋骨被七念的大手印震出了裂纹,每走一步裂纹仿佛都会深刻一分,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可能断掉。
如果大黑伞在就好了,谁能伤到自己?宁缺忽然间生出很多怀念,然后想着马上便能看到大黑伞,于是又高兴起来。
安静的桃山空无一人,石阶下方也没有追击者,他不停地奔跑,一个人不停地奔跑,不觉得孤单,也没有什么紧张。
他是去见她的,那么怎么会孤单,怎样紧张?他甚至越奔跑,越高兴,脸上露出愉快的笑容,即便雨后的秋风寒厉如刀,也无法割掉。
两道清光大阵被他用铁刀和神符硬生生撕开。
他来到了神殿下方,站到了崖坪上。
雨后的秋空是那样的干净,高山上的视野更是一片开阔,他能看着白日依着西方的远山渐落,甚至能看到极南方黄河流入大海的画面。
然后他望向峰顶仿佛伸手可及的那座神殿和身前笔直的石阶,心想我便要再上层楼,你可还会躲到千里之外?
第六十四章问天(上)
雨后的空气很透亮,即便深暮乃至夜色来临,依然能够看到很远的地方,桃山前坪上的数万信徒,看着峰顶山道上的那个身影,情绪有些复杂,此时的画面,像极了多年前宁缺登书院后山时的场景。
漆黑的夜穹就像一张墨纸,悬停在平坦的地面之上,其间有数十座山峰,给人一种感觉,如果不是这些山峰,夜穹便会落向大地。
西陵神殿上的这片夜空今天显得有些特殊,满天繁星,却看不到月亮的痕迹,银色的星光洒落山麓,令桃山变了颜色。
宁缺的目光越过银色的山道落在光明神殿上,然后他开始整理湿透的衣衫,把湿发束紧,负弓收刀,擦掉脸上的雨水。
他的动作很慢,神情很认真,直到确认衣着和仪态都没有任何问题,方才拾阶而上,既是赴约而来,自然应当表现出尊重。
夜色已深,那眉细月不知隐在那道夜云之后,完全不知踪迹,繁多的星辰在漆黑的幕布上显得很是明亮。
夜空里有七颗最明亮的星星,号为指引之星,是渔民在大海上航行最可靠的指路明灯,更是亮的令人有些眼晕。
从崖坪到峰顶的光明神殿之间,山道石阶共计七百级,宁缺看似走的缓慢,实际一步便是百级石阶,仿佛御风而上。
他的脚离开崖坪,落到第一个落脚处时,便是走出了一步,夜空里那七颗明亮的指引星中,最北方的离天星骤然黯淡。
宁缺继续走出第二步,于是七颗指引星里的第二颗也随之而黯淡,他每迈一步,夜空里那七颗指引星便有一颗黯淡无光,仿佛那些永恒不变的星光,都被他的脚步吸纳进了自己的身体。
前坪上的数万人不是谁都能看到他在山道上的行走,但所有人都看到了夜空里那七颗指引星的先后黯淡,震惊的呼喊声和惶恐的祈祷声骤然响起,掌教等人看着星象的奇异变化,更是神情凝重至极。
…………满天繁星,桃山上有数座神殿,宁缺的眼里只有一座。
光明神殿使用的建筑材料很不寻常,非金非玉亦非石,却自然透着份贵重之意,此时被星光笼罩,更添了几分圣洁的感觉。
宁缺站在光明神殿之前,就像是一只不起眼的蚂蚁。
他看着眼前的神殿,沉默不语,心里生出极为复杂的情绪,有些畏惧,有些兴奋,有些向往,却又想要逃避。
他冒险离开长安,来到西陵神国,潜入桃山,便是为了来到光明神殿,去见神殿里的她,在这个过程里,他一直表现的淡定,然而当他真正来到光明神殿之前,将要与她相见时,便再难控制自己的情绪。
不管他怎样说服自己神殿里的她是桑桑,是自己养大的黑瘦丫头,是血浓于水的亲人,但事实上她就是昊天。
有个词叫天壤之别,这是用来形容二者之间遥远的距离,还有个词叫天人相隔,用来形容永远无法接触的事实。
他是凡人,她是昊天,他和她之间的距离便是天与地的距离,他与她之间隔着一道贯通天地的高墙,天人相隔,其实便是永隔。
宁缺的情绪从未像今天这般复杂过,他也从未像此时这般恐惧过,如果要在过往的人生里找到类似的经验,其实也与她有关。
那次是桑桑离家出走,他坐在老笔斋里沉默等待,然后在长安城里四处找寻,在学士府里默然不语,于雁鸣湖畔呵天骂地。
似乎什么事情都没有变化,依然是她离家出走,依然是他要找到她,然后把她带回家,他担心带不回去,所以害怕。
宁缺忽然间变得极为愤怒,不知道因为恐惧而生气,还是因为她像上次那般不听话而恼火,愤怒的声音都颤抖起来。
“离家出走这种事情很有趣吗?”
他看着光明神殿幽静的深处,说道:“第一次我就当你年纪小,不懂事,现在呢?你都已经过了二十了,还不懂事?”
“你知道老笔斋里现在有多脏吗?桌子上积的灰比灶里的灰还要多!这些事儿不都应该是你做的,结果你在干什么?嫁了人,就应该老老实实地在家洗碗扫地抹桌子,结果还收不了心,非要到处玩,整天不着家!”
“哪有这么多好玩的呢?你看看这座破神殿,冷清的像座石墓似的,哪有临四十七巷热闹?我就不信这里的陈锦记能比长安城的好!”
光明神殿里始终没有声音传出,宁缺越发恼火,说道:“说话呀!说话呀你!怎么连话都不敢说了?是不是心虚了?”
“难道你真拿定主意要和我分家?把箭和马车给我,把黑伞和那头憨货留下,你倒是把这些家当分的清清楚楚,但你有没有经过我同意?”
“好,不说我有没有同意的问题。就说分家这种事情,既然要分就得分的彻底一些,老笔斋里的银票,我把你的一半埋进了坟里,雁鸣湖庄园的地契,我填上了你的名字,赌坊的股子我给了学士府……”
他的情绪忽然变得有些黯淡,低声说道:“其实我没有想过和你分家,那些财产的处置是按遗产算的,既然你还活着,那些处置自然失效,你把拿走的那些东西还回来,就当这些事情没发生过怎么样?”
光明神殿里依然没有声音。
“把大黑还给我,把大黑伞还给我,把……你自己还给我。”
宁缺说道:“我相信就算你忘了很多事情,但至少这些事情没有忘记,不然你不会想着让酒徒把箭和车送到长安。”
神殿依然幽静,无人回答。
“我现在才想明白,你为什么要西陵神殿召开这场光明祭,因为你要杀皮皮,但你没办法杀死他,因为我对你说过,我们欠他命。”
宁缺的情绪忽然变得平静起来,举步向神殿里走去,一面说道:“就算没有这场天启,我们之间的关系也一直都在。”
“你屏蔽了我的感知,一样存在,就像你脸上涂上三层脂粉,你的脸也依然是黑的,因为这是天生的,这是冥冥中注定的。”
幽静的光明神殿里回荡着他的脚步声和平静坚定的语声。
“你是昊天,也是冥王,那么你我之间的关系,便是你自己决定的事情,既然如此,你又怎么可能单方面做出切割?”
第六十五章问天(下)
宁缺走到神殿深处,才看到露台上的那个身影。
他有些震惊,因为那个身影很高大,比寻常男子还要高大,而且露台上的女子很胖,已经超出了丰腴的范围,只能用胖来形容。
她穿着一件很薄的繁花青衣,崖下有秋风轻拂,却拂不动丝毫,因为衣料被她丰满的身体绷的极紧,紧紧地贴在身上,线条夸张地隆起。
宁缺想象过很多次和桑桑重逢时的画面,却从来没有想到再次相见时,那个黑瘦的小丫头已经消失不见,出现在他面前的是这样一个高胖的女子。
他想起来那日在小镇上买红薯时看到的那辆马车,看到那辆马车里的那个高胖的少女,想起自己曾经说她好像一只肥猪,才明白原来两人早已相遇。
当时的他相遇而未相识,她却必然一切了然于心,一念及此,他觉得自己的信心正在逐渐消散,书院的计划似乎也将要变得可笑起来。
他看着她的背影,沉默了很长时间,这个女子看上去和桑桑没有任何相像的地方,和他回忆里的桑桑完全是两个人,但他知道她就是桑桑,不是因为那种玄渺的感觉,而是因为肯定的感知,他和她之间的屏障已经消失,他自然能知道她就是她。
露台上的女子明明就是桑桑,看着却不是桑桑,不是那个瘦瘦黑黑的桑桑,而变成了白白胖胖的桑桑,宁缺忽然间伤感起来,因为他明白自己大概再也见不到那个瘦瘦黑黑的桑桑了。
桑桑站在露台上,临绝壁以观秋夜,双手负在身后,青袖垂落有如沧海,身姿挺拔仿佛高峰,然而给他的感觉却是那样的寂寞。
“跟我回家。”
宁缺看着她的背影说道,语气很自然,不再像先前在神殿外那般激昂,就像一个男人在湖边看到了贪玩的小妻子。
桑桑没有转身,依然负着双手,沉默不语,夜穹上的星光洒落在露台上,洒在她宽圆的肩头,然后如水墨一般洇开。
神殿里幽静无声,夜风自露台处拂入,绕过断成数截的万年长灯,掀起一块旧布,露出一块金砖,还有一把大黑伞。
宁缺看着那处,沉默片刻后向露台走去。他走到她身后,把手伸向她的肩,似想要把那抹星光从她的身上拂去。
夜风轻柔,他的指尖向她的肩头落下,然后落下。
他手指前端被削掉了一块,鲜血渐溢,凝成一个极规整的圆,看上去就是一个殷红的小点,像美人身上的朱砂痣般好看。
露台上有无数道肉眼看不到的线条,把空间分割成两个部分,分成两个绝然不相通的世界,桑桑的世界和人间。
桑桑的世界由最基本的规则所构成,包括空间规则,只要她不允许,那么便没有任何人能够进入她的世界。
她的世界和人间相距无比遥远,即便她来到人间,依然如此,她明明就站在宁缺的眼前,却像是远在天边。
宁缺和她站的这么近,却隔的那么远。
…………宁缺看着手指前端殷红的血,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笑了起来,笑容有些清淡和嘲讽,说道:“果然是天人相隔。”
他抬起头看着她高大的背影,看着她丰腴的腰臀,说道:“你变胖了很多,也变高了很多,人都变了,想来有很多事情你也已经忘了。”
桑桑依然没有说话,也没有转身,负着双手静观夜穹下的群山。
“那些事情我没有办法忘记。那年在河北道,饥民自相残杀,父母易子而食,我虽然活了下来,但已经变成了他们的一分子,如果不是在尸堆里刨出了你,我不知道我一个人会活成什么样子,所以不仅仅是我救了你,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你也救了我,你让我活的比较像个人样,让我在岷山在荒原上无恶不作的时候,都能找到一个比较光明的理由,是的,对于那时候的我来说,背上的你就是唯一的光明,你甚至曾经是我活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理由。”
宁缺看着她的背影,看着她负在身后的手,忽然想要去把她的手握住,就像很多年前,她在岷山里被狼群吓的哇哇大哭时,他把她抱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