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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明知道老师是正确的,为什么还要坚持走这条道路?”
陈某听见他终于开口说话,微笑说道:“我走的又是哪条道路?”
陈皮皮用筷子敲了敲碗沿,说道:“你是有大智慧的人,应该很清楚人类和昊天终将势不两立,无论是永夜还是别的,最终人间都会面临灭世,那为何你还要站在昊天的阵营里?信仰并不是合理的解释。”
无数年来,修行到陈某这种境界的大修行者只有八人,到了这种境界,自然难言什么虔诚的信仰,而这正是陈皮皮想不明白的地方。
陈某说道:“选择和信仰无关,只与道理有关。夫子和轲浩然以为人与昊天是对立的关系,但在道门看来,人类与昊天是相生的关系。”
陈皮皮说道:“封闭的世界,难道不会觉得无趣吗?”
陈某说道:“道门认为肃穆与衡定是一种永恒的美,佛宗认为循环与轮回是一种因果,有开始便必然有结束,这样的一个过程才是完整的过程。夫子想要打破这种完整,便离永恒越来越远。”
陈皮皮说道:“哪怕那种永恒没有自我的意识?”
陈某说道:“寂灭便是永恒,我们来自何处,便要回到何处,在那个世界里,你我便是昊天,昊天便是你我,为何还要分你我?既然在生之前,这个世界不曾有你我,那么最终自然也不应该有你我。”
“这便是我的道理,或者说我的信仰,无关对错。你老师或者不是错的,但在我看来,他是错的,既然如此,自然不能同道。”
便在这时,山林里传来缓散的蹄声。
陈皮皮捧着粥碗回首望去,只见林后萧瑟一片,风雪已停却还未晴,有个女子牵着匹黑马穿林打叶而来。
他自然认得大黑马,却不认得牵马的那个女子。他望向大黑马,大黑马却不敢与他的目光相对,畏怯地低下头颅,前蹄轻踢。
陈皮皮望向那女子,觉得那女子容颜寻常普通,却隐隐散发着一种难以用言语形容的气息,然后他在女子脸上看到了一些熟悉的影子。
他很震惊,看着她有些圆胖的腰身,说道:“你怎么长这么胖了?”
桑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他想起桑桑已经不是桑桑,自嘲一笑说道:“我真没有资格说这种话,不是因为你是谁,而是我本就是个胖子。”
他本是最虔诚的昊天信徒,然而随着这些年在书院后山的学习,在夫子身前耳濡目染,生命里又多了很多像宁缺唐小棠这样不为道门所容的人,对昊天的信仰或者说态度早已发生了很多变化。
如果是五年前的他,此时应该是跪在她的身前,但如今的他,却如此随意地站在她的身前,即便是手里的粥碗都没有放下。
昊天对于现在的他来说,并不见得有一碗粥更重要。
他满怀感伤说道:“现在想来,我和二师兄真是犯了大错。”
当初在书院后山,大师兄始终对桑桑存有某种警惕,而君陌和陈皮皮在看过桑桑捧灰之后,便成为了她最坚定的支持者。
人间有桑桑,夫子才会在泗水畔离去。
要说君陌和他的心中没有一丝悔意,自然不可能。
“虽然犯过的错,往往都无法弥补,可能也没有能力弥补,但人生在世,总要尝试一次,如此方能心安。”
陈皮皮看着她认真说道,微胖的脸上露出令人心折的微笑。
他把筷子搁到粥碗上,遥遥一指点出。
以书院不器意驭天下溪神指,山林间骤然叶落,有积雪卷起成一道雪线,自不可测之处而来,捉摸不定而去,刺向她的脸。
第七章满山桃花开遍
桑桑没有动,整片山林却仿佛动了起来,整个世界都动了起来,或者准确来说,是空间动了,于是那道雪线擦着她的身体飞了过去,然后落在绵软的雪地上,却像是落在镜面上,折射而回,没入陈皮皮的身体。
陈皮皮脸色微白,肩头多了一道血洞,那是他自已的天下溪指意,再看向桑桑的眼神里,便多了一抹苦涩和感慨。
这抹苦涩感慨与境界差距无关,他根本就没有奢望过自已能够战胜她,这是她的世界,伤不到她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如果能够伤到她,那才是难以理解的事情,他此时的情绪有些感伤,是因为他想起数年前的新年第一日,当时桑桑还是个干瘦的黑丫头,抱着厚厚的被褥有,沉默而倔强地站在长安府里,显得那样的可怜,而当时他第一次施展天下溪神指,便是为了保护她。
桑桑静静看着陈皮皮,来到人间后,陈皮皮是第一个敢向她出手的人,即便是酒徒也只敢逃,屠夫只敢蹲在角落里哭。
奇怪的是,她并没有惩罚陈皮皮对昊天的不敬,而是转身望向长安城的方向,没有任何情绪说道:“在那里你拒绝了我。”
她看着长安城,这句话却是对板车里的陈某说的,说的是前几日观主单身入长安,最后用了清静境的事情。
陈某没有解释,很奇异地笑了起来。
他的笑容里有很多情绪,有终于得见彼岸的大愉悦,有看穿所有的大解脱,有挥袖看云的大平静,就是没有敬畏。
这是他第一次真正看见昊天,她是那样的高傲,那样的冷漠,绝对没有一点属于人类的情绪,但在他眼中却是那样的有趣。
他隐约看明白了她身上发生的变化,他很想赞美已经离开人间的夫子,他知道再也没有人能够看清这个世界究竟会走向何方。
昊天也不能。
…………虽然西陵神国较诸唐燕诸国要温暖很多,但刚刚入春,气温也没法太高,在山间吹拂的风还带着些微寒意,满山的青树蒙着冬日积下来的灰,透着股死气沉沉的感觉,举目望去,在山野间看不到一朵野花。
桃山上的气氛紧张而且压抑。伐唐战争极不顺利,即便是天谕大神官和天下行走叶苏这样的道门强者都身受重伤,神殿联军在青峡之前寸步难进,而掌教大人从长安城回来后,便再也没有在人前露面。
留在神殿里的人本来就不多,因为这些事情噤若寒蝉,也不敢随意出殿走动。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当那个高胖的青衣少女和那头早已被神殿登记在册的大黑马来到桃山下时,竟没有人发现。
不知为何,桑桑没有去长安,而是来到了西陵神殿。她牵着大黑马在青山间行走,神情平静而自然,就像是巡视自已的领地。
她牵着大黑马走进了天谕神殿。神殿内部空旷而幽静,大黑马的四蹄踩在如玉般的地板上,发出清脆而悦耳的声音。
天谕大神官躺在神殿最深处的床上,幽暗的光线从殿顶洒下,落在他的脸上,让皱纹显得愈发深刻,苍老地仿佛随时都会死去。
在青峡之前,他被书院大师兄一棍击倒,神辇燃烧成灰烬,本就苍老的身躯也快要变成死灰。他是道门最能看见未来的天谕大神官,自然清楚自已的伤势如何,被送回神殿之后,他没有做任何事情,甚至把程立雪等天谕司的执事都赶出了神殿,平静地等待着回归昊天神国的那一天。
这座神殿已经幽暗安静了很长时间,没有任何人敢来打扰神座临终前的平静,此时忽然响起蹄声,天谕大神官有些艰难地睁开眼睛,向那边望去,便看见了那头大黑马和牵着缰绳的那名少女。
看了一眼,他便看明白了很多事情,枯槁的目光重新散发出光泽,苍老的皱纹里多了释然,然后露出最真挚幸福的笑容。
桑桑走到床边静静看着他,确认这个人类已经走到了生命的终点,即便是她也没有办法再让他停留在人间,只能让他多停留一些时间。
天谕大神官感觉到了她的想法,谦卑而诚恳地说道:“能够回归您的怀抱,是我此生最大的愿望,请您成全。”
桑桑坐到床边,伸手把枯瘦的老人抱进了怀里,就像抱着一个婴儿。她的脸上依然没有任何情绪,却开始散发一种平静的气息。
天谕大神官的头无力地靠着她的肩,喃喃说道:“您回来的晚了些。”
当年在长安城的老笔斋中,他曾经见过她,然后他在三年后的桃山上,看到了光明,于是他和她定下了三年之约。那是大唐天启十五年,现在是大唐正始元年,时间已经在不知不觉间,过去了四年时间。
桑桑毫无情绪说道:“时间这种把戏,确实不好玩。”
天谕大神官苍老的脸上露出平静的笑容,然后闭上了眼睛。
桑桑确认这个人类的灵魂已经回归了神国,把他的身躯放回床上,然后起身,牵着大黑马走出了这座神殿。
她没有离开桃山。
她去了桃山最高的那座白色神殿。
…………掌教大人回到西陵神殿之后,情绪变得异常暴躁,桃山上下经常能够听到如雷般的吼声,那些亲信更是如临深渊,根本不敢踏进神殿一步。
当桑桑牵着大黑马来到白色神殿前时,殿前便跪着十余名神官。那些神官听到动静,正准备厉声训斥,却忽然发现自已不会说话了。
从这一刻开始,这些地位尊崇的西陵神官便再也不会说话了,即便是拿起笔来,都无法写出符合自已想法的文字,失去了所有的表达能力。
桑桑牵着大黑马走进神殿。
神殿深处有万重幔纱,万道光明,映出一个仿佛万丈高的高大身影。
那是西陵神殿掌教的身影。
现在的桑桑虽然也很高大,但和那个身影比起来,却是那样的渺小。
那个高大身影忽然颤抖起来,穿过幔纱的声音也颤抖起来。
“你不是林雾,你是谁?”
桑桑面无表情继续向前,她每走一步,便高大一分。
与之相照,幔纱后的那个高大身影变得越来越渺小。
她走进幔纱里,走进万道光线里,便不再有光线溢出。
掌教跪在她的脚下,不停亲吻着她赤足前的地面,无比谦卑说道:“您在世间最忠诚的仆人,恭迎您的降临。”
他重伤难愈,眼盲手断,较诸书院后山时,更加瘦小凄凉。
她看着脚下这个枯瘦的矮子,忽然想起了一句话。那是很多年前,在那座被自已遗弃的山脉里,她听到的一句话。
“你看那个人,好像一条狗啊。”
她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但直到今天,依然想不明白,为什么那个家伙在说完这句话后,会笑的那样开心,开心地直流眼泪。
她眉头微蹙,黑瞳深处有圣洁的光焰生出。
掌教开始痛苦地嘶嚎,被余帘用蝉翼刺伤的眼睛,也开始有光焰燃烧,片刻之后,光焰熄灭,一抹灰从他的眼中飘落。
他看着眼前清晰的世界,痛哭流涕,连连叩首。
桑桑不再看他,牵着黑马走了出去。
她看了一眼那座黑色肃杀的神殿,向光明神殿走去。
光明神殿里点着万年长灯,不论是前代光明大神官被囚,还是神座空悬无人,那盏灯始终亮着,那便是这座神殿的象征。
西陵大治三千四百五十年,初春微寒某日。
天谕大神官回归昊天神国,光明神殿的万年长灯熄灭,因为有人走进了神殿,她就是光明,不需要象征。
西陵神殿四周山野间的野花骤然怒放,引来无数诧异的目光,要知道西陵虽然温暖,但此时离花期还有很长一段时间。
更令人震撼的事情也发生了——数十年前夫子登桃山斩遍桃花,从那之后,桃山的桃花便再也没有开过一次。
今日却有无数株桃花盛放,满山满野。
第八章曾经的同窗
初夏的长安还谈不上酷热,有钱人的后宅里却已经摆上了冰盆,穿堂风带着冰块的凉意,在屋里缭绕不去,竟似回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