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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沛言看着桌上的烛台,看着那些淌落的烛泪,感叹说道:“你杀死夏侯之后便一直没有理会我的存在,我一直以为那是书院看在皇兄面子上对你施加了压力,又或是你杀了足够多的人,当年的怨气已经消退,又或者你就是想让我陷在死而未死的恐惧中,却没想到原来你是在这里等着我。”
“没有人能够像昊天一样计算出数年甚至数十年之后的事情,我也不可能想到这么远,只是就像三师姐曾经说过的那句话,有些人活着比死了更有用。”
“用处在于……合适的时候死去?”
“是的。”
“宁缺,你果然是世间最冷血的人。”李沛言感慨赞道:“如今大唐风雨飘摇,正需要你这样冷血现实的人物来守护。”
宁缺说道:“所有人都有资格说我冷血,殿下你没有。”
…………一夜无眠,不是辗转反侧,而是周游于长安城内。
宁缺离开亲王府,便回到了雁鸣湖的宅院里,去见叶红鱼,直接说道:“书院和皇族,都不可能去西陵神殿向昊天谢罪。”
叶红鱼说道:“可以,你们可以派个使团。“宁缺说道:“不行。”
叶红鱼想了想后说道:“仿南晋旧事,让红袖招去神殿献舞。”
宁缺说道:“或者可行,但必须没有官方身份,而且我要先征求她们的意见。”
叶红鱼说道:“继续。”
宁缺说道:“其余的所有条件都可以答应,但神殿必须保证大河国的绝对安全,无论月轮还是南晋,只要越过大河一步,便视同毁约。”
叶红鱼说道:“没有问题,做为对等,唐国也要保证清河郡的安全。”
宁缺说道:“这本来便在你们神殿的条件里。”
叶红鱼摇了摇头,说道:“是清河郡所有人的安全,包括战乱时滞留在长安城里的那些清河人,唐国必须释放他们。”
宁缺说道:“看来这是清河诸阀向神殿投诚时就提出的条件。”
叶红鱼说道:“如果神殿连这都做不到,如何取信世间亿万信徒?”
宁缺沉默片刻后说道:“我答应你,一旦签署和约,只要西陵神殿联军退出清河郡,我就把清河会馆里的那些人送回去。”
…………清晨时分,春雨再降,尘埃落地。
唐国答应了西陵神殿方面提出来的绝大部分要求,亲王李沛言郑重地在和约上签下自已的名字,同时也把自已的名字写在了历史的耻辱柱上。
消息传出,朝野哗然,谁也不知道这个漫长的夜晚里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皇宫里的大人物们,居然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真的签了这份和约。
聚集在皇城前的唐人们再也无法控制自已的情绪,愤怒地骂着脏话,对着朱红色的宫墙吐着口水,然后有些旧年的传闻在人群中流传开来。
那些旧年传闻其实不是传闻,而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比如燕境的屠村血案,亲王与西陵神殿掌教关系亲密,曾经涉及某椿道门在长安城里掀起的血案,因而才被先帝贬为庶民,直至李珲圆登基才恢复爵位……宫门缓缓开启,李沛言向人群走去,他穿着件黑红缀金的深色长袍,在清晨时落下的微淡春雨里,显得格外醒目。
无数人看着他,目光里充满了鄙夷与愤怒,甚至有人试图冲过来揍他。
一名衙门里的下级吏员痛声质问着为什么,为什么朝廷要割让东山郡,要割让向晚原,这名吏员的声音真的极痛,仿佛在流血。
无数人在质问在痛斥在骂着,难道朝廷不想收回清河郡?为什么还要把清河会馆里那些叛国贼送回去?
皇宫前满是带着血腥味的声音。
如果不是羽林军重重保护,李沛言此时大概已经被撕成了碎片。
李沛言忽然停下脚步,望向四周愤怒的人海。
他脸上的神情很平静,眼眸深处的神情很复杂。
人群渐渐安静下来。
“为什么?世间没有那么多的道理可讲,大唐需要时间,本王便替你们争取时间,大唐需要和平,本王便替你们争取和平,举世伐唐,大唐如何自处?难道还真能与天下为敌?如果你们认为本王错了,日后你们证明给本王看。”
他的神情很漠然,袖中的手却不停颤抖着。
…………李沛言回到了王府。
愤怒的民众包围了王府。
书院前院的学生和国子监的学生,正在城里协助工部修葺战争中受损的民宅,听着消息后,抬了无数碎砖和石块来到了这里。
羽林军士兵和侍卫严阵以待,但他们的人数太少,根本不足以震慑愤怒的人群,王府四周回响着愤怒的口号声。
甚至有人抬出了桐油,点燃了火把。
便在最紧张的时刻,王府墙内忽然响起一片凄凉的哭声。
王府门后伸出一只白幡。
大唐亲王李沛言死了。
街上变得安静无比,看着那张在春雨里格外凄凉的白幡,人们放下了手里的砖块和石头,刚点燃的火把也渐渐熄了。
宁缺站在远处的巷口,静静看着这幕画面。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情绪波动。
…………李沛言代表大唐在和约签字,对西陵神殿方面来说,并不意味着谈判的结束和最终的胜利,因为神殿还需要书院的签字。
如果可以的话,他们当然更愿意以仁闻名的大先生或是守礼不欺的二先生签字,只是书院里只有一个入世之人,那就是宁缺。
此时的雁鸣湖被烟般的春雨笼罩着,却并不凄清,西陵神殿使团所有人以及唐国诸位大学士都在厅内,没有人说话,心情各有不同,西陵神殿方面自不必提,曾静大学士等大唐官员的脸色则是非常沉重。
所有人都在等着宁缺回来签字,叶红鱼也在梅园里等着,但宁缺却迟迟没有出现,因为他在回雁鸣湖之前,先去了一个地方。
…………清河郡会馆前是直街,后是湖山,此时亦是春雨迷濛,景色很是美丽。
数名侍卫和二十余名鱼龙帮众警惕地注视着会馆四周的动静。
长安城那夜动乱时,会馆里的清河郡诸阀子弟趁乱逃出。事后把这些人抓回来,费了很大的力气,他们不想这种事情再次重演。如果让他们知道,会馆里的这些家伙马上便要被送回清河郡,不知道会愤怒成什么模样。
就是在这样一个时刻,宁缺走进了清河会馆。他接过毛巾擦了擦被春雨打湿的头发,掸掉衣服上的水珠,自然的像是回家。
第二百零五章不借春雨洗我血
这场举世伐唐的战争,起始于燕国成京城的一场阴谋,但真正的转折则是发生在清河郡,清河郡诸阀掀起的叛乱令大唐水师覆灭,大泽的湖水被染红。其后西陵神殿联军借道北侵,镇南军驰援不及,若不是书院弟子付出重伤乃至断臂的惨烈代价守住青峡,唐国或者真的就要灭国。
这是大唐开国以来境内的第一次叛乱,而且据事后传回的消息,当时的场景极为血腥,惨不忍睹。所以相对于强大西陵神殿和金帐王庭来说,清河郡诸阀才是大唐军民最愤怒的对象。
清河郡诸阀依旧年规矩,尤其是为了取信于李渔,保证叛乱的突然性,在长安城里留下了数百族人为质,这些族人里并不缺少诸阀里的重要人物,当叛乱的消息传回长安城后,这些人自然成为唐国监视的重中之重。会馆里的人们,曾经尝试过逃跑,险些成功,最终却在其貌不扬的长安府尹上官扬羽的狠辣手段下,被捉了回来,从那以后便再无法踏出会馆一步。
如何处置这些清河郡诸阀子弟,唐国朝野有两种不同的意见,一派认为应该用最快的速度、最残酷的刑罚把这些人全部杀死,如此才能震慑清河郡的叛军,同时告祭大唐水师及数百殉难官员的在天之灵,另一派则认为如果想要震慑清河郡叛军,同时牵制诸阀,那么便应该把这些诸阀子弟控制在手中当作筹码。
随着西陵神殿使团的到来,尤其是随着时局的突然变化,双方和约即将完成签署,无论哪一派的意见都不再重要,大唐官员们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些人被接出会馆,然后送回清河郡,哪怕再如何不甘心,也只能沉默不语。
就在这个时刻,宁缺走进了清河会馆。迎接他的是一位中年官员,穿着大唐官服,却没有戴冠,眉直眼明,仪表堂堂。
“见过十三先生。”那名中年官员平静而礼貌地说道。
宁缺说道:“既然不承认自已是唐人,为何还穿着我朝的官服?”
这名中年官员姓崔名援,乃是清河郡崔阀老太爷的二子,在长安城里为官多年,战前任着礼部的一个清贵闲职。
清河会馆虽然时刻处于最严密的监视和看管中,但朝廷并没有对这些诸阀子弟刻意羞辱,生活起居都照旧供应,只是数百人住在会馆里,哪里还能有什么便服常服的说法,所以崔援一直都穿着旧时的官服。
崔援的笑容有些苦涩,说道:“我本就是大唐官员,族中长辈们无智昏乱,竟敢生出叛心,实在与我等无关。”
一般人或者会因这番话生出些考量,宁缺却不会。他不关心崔援此时的态度真假,他只知道此人是崔老太爷的二儿子,是诸阀里的重要人物。
他说道:“听说老太爷有几个很疼爱的亲孙子,也在会馆里?”
崔援看着他的神情,知道在这位十三先生面前做任何掩饰都没有必要,长揖及地叹息说道:“还请先生息怒。”
宁缺说道:“息怒就像慎独,是很困难的事情。更何况唐人一直以为清河郡是自已人,诸阀叛乱便是在我们的背上捅了一刀,难道你以为在这种情况下,生活在这座城市里的人们,还能对你们笑脸相迎?”
崔援脸上的神情有些难看,说道:“诸姓千世诗书传家,比长安城的历史还要久远,如今也只是想回到千年之前,实在不敢称叛。”
宁缺说道:“此言有理。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不然以你诸阀的作派,即便被困此地,我是位恶客,也断不至于没有一杯茶。”
崔援苦笑说道:“谁不惧死?心忧过盛,还请先生体谅。”
宁缺说道:“虽然我无法息怒,但今日前来不得不很不甘心地告诉你一件事情,西陵神殿要保你们这数百条人命。”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始终注意着崔援脸上的神情,只见此人听到这个消息后依然平静,只是眼眸里泛过一丝喜色。
这正是他想要看到的。
崔援对着他再次长揖及地,颤声感激说道:“纵知先生多有愤怒,在下依然感激不尽,待回清河之后,一定约束族人,与大唐交好和睦。”
宁缺很欣赏此人的表现,心想清河郡诸阀果然底蕴深厚,哪怕是入京为质的男丁,在这等情况下依然表现的极为完美,竟是没有露出丝毫可能令唐人不悦或是愤怒的言语或气息。
他说道:“我有些想不明白西陵神殿的用意。”
崔援心想你怎么可能不知道,此时发问不过是想听自已说罢了,苦涩说道:“若保不住清河郡,世间还有谁敢相信神殿?”
“有理。”
宁缺若有所思说道:“理不在于声高,而在于拳头大,神殿的拳头现在比较大,所以他们就比较有道理。”
崔援和声说道:“书院只是暂撄锋芒,先生何必自谦?”
“我向来不喜欢自谦,就算在世间,现在是道门的拳头比较大,但在长安城里,肯定是书院的拳头比较大,所以我决定先讲理。”
宁缺看着他说道:“你先前说如果保不住清河郡,世间还有谁敢相信神殿,这句话就很有道理,那你说我为什么不把你们杀了?”
崔援皱眉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