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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缺勉强站直身体,长揖一礼说道:“司徒小姐,这可是您挑的地方,若换成别的日子,我还真没胆子陪一个姑娘家逛青楼。”
司徒依兰一时无语,恨恨睕了他两眼,心想你还知道是陪我一个姑娘家逛青楼?那大家听听小曲看看胡舞谈谈艺术人生不就挺好,何至于非得要如此这般?
幸亏她没有说出来这番话,不然想必又会招惹来宁缺一大段关于文艺女青年与正常女青年的区别只是事物发展顺序区别的吐槽。
水珠儿姑娘笑着望向宁缺,同情说道:“宁缺啊,你好像忘了一件事情,简大家当日就发过话不准任何人招待你,你能到哪儿俗去?”
水珠儿话音刚落,便见一位满脸傲骄冷漠的小婢女端着碗鱼尾草醒酒汤出现在众人眼前,这位简大家的贴身婢女小草姑娘冷冷盯着宁缺的眼睛,说道:“简大家发话谁也不准让他喝了,然后宁缺你,喝了这碗醒酒汤,马上去洗个澡把身上的臭味去掉,跟我上楼,简大家有话要问你。”
话本小说里常用一种句式来形容高手高手高高手的行事风范,那便是:说时迟那时快,话音刚落,便只见……婢女小草的出现便极有这种高手风范,她说的话也极有高手效力,一言既出,那些正跃跃欲试的书院学生们便被身旁的姑娘们劝住,宁缺本人更是垂头丧气地松开了抢夺酒壶的手,满堂俱静。
宁缺去醒酒洗漱的时间里,楼中的书院学子们自然难免要议论下先前发生的事情,尤其是那些知道简大家身份的长安学子,更是忍不住向同窗们津津乐道讲述着宫廷里的某些秘闻,当年大唐的某段传奇,于是众人更加好奇先前那幕。
栏边依旧清静,司徒依兰与金无彩轻声交谈两句后便重新走了过来,站在水珠儿姑娘身旁不远处,好奇地看着这位都城风月行里的翘楚人物,轻声问道:“就算宁缺幸运入了简大家法眼,但无论你还是陆雪,以你们现如今的地位都不需要刻意讨好他来做些什么,所以我很好奇这是为什么。”
“宁缺最初被骗进楼来本就是件有趣的事情,当夜简大家就明说了楼内姑娘们不准招待他,长安城内别的青楼倒还罢了,但我们这楼子里的姑娘肯定是没有人还敢违逆简大家的意思,但他还是常来我们这里,这说明什么?”
水珠儿姑娘眼波流转,微笑轻声应道:“这说明少年郎来与我们这些姑娘闲聊就是为了闲聊,而我们这些人啊,其实也是很想和人单纯的聊聊天。”
司徒依兰以撑颌,靠在栏边若有所思。
水珠儿微笑继续说道:“我们喜欢与他聊天,是因为我们平日里所有的聊天都无法本着心意纯粹闲聊,总要想着怎么逗那些御史大人高兴,黄门侍郎欢喜。而宁缺喜欢与我们聊天,是因为他骨子里有压力需要用聊天来放松,如今看来只有在我们这种地方,和我们这种姑娘聊天,才能让他真正的放松。”
司徒依兰蹙起眉尖,眼眸里满是少女的好奇:“他能有什么压力?”
“我不知道宁缺的生活里有什么问题,但我知道肯定有问题。”水珠儿渐渐敛了笑容,怜惜说道:“你们眼中的宁缺就是个平静朴实的少年,只有我们这些阅尽风尘的可怜人,才能看出他身躯里藏着的那份可怜。”
最后这位长安红牌姑娘轻声说道:“另外,我也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
第九十九章两大名帖的诞生夜
推开红门,掀起珠帘,宁缺走进灯火昏暗的静房内。他喝了两大碗鱼尾草醒酒汤,洗了个痛快的热水澡,在那张死过人的竹床上被大师傅重重地蹂躏了一番,先前喷薄欲出的酒意早已褪却了大半,人变得清醒很多。
看着榻上那位完美身材藏于布衣间的妇人,看着她宽高光滑的额头和眼角的鱼尾纹,宁缺觉得自己这时候要是更醉一些比较好,因为他隐隐猜到接下来自己会面临什么,虽然他始终认为妇人对自己的严厉毫无道理,但他又必须承认对方的这种严厉明显带着几分关爱,所以根本无法拒绝只有含泪承受。
“有些日子没瞧见你人,以为你是入了书院开始修身养性,懂得了好知求知这四个字的重要性,哪里想到学问没涨多少,这酒胆倒了涨了不少。”
简大家平静看着他,朴实和蔼的眉眼间没有什么痛心疾首之色,只是平缓直叙。但正是这种平常对谈,反而给宁缺造成了极大的压力,他讷讷不知该如何言语,强行镇定意图一笑解尴尬,却不料呃的一声打了个酒嗝,味道很是难闻。
闻着满室的酸腐酒气,简大家微微蹙眉,不悦瞪了他一眼,旋即淡淡自嘲一笑,心想自己这怒意毫无道理,总不能让眼前这少年替当年那家伙顶罪吧?她看着宁缺尽可能平静问道:“说说这些天在书院里学了些什么。”
宁缺接过小草递过来的浓茶,急忙灌了两口平静心神,诚挚道了声谢后才毫不急迫清了清嗓子,认真把自己在书院里的生活向简大家讲了一遍。
“倒还算是勤勉,只是你既然书礼二科毫无基础,便应当在这两门上多花些功夫,而不是破罐子破摔干脆不去理会。要知道将来你从书院离开后,无论是入朝为官还是外放为牧,总是离不开这些案牍本事。”
听着宁缺每日必进旧书楼,简大家展颜一笑,眼角的鱼尾纹皱的更深了些,继续接着问道:“既然你天天进旧书楼,想必也知道了二层楼的事情?”
“是的。”宁缺礼貌回答道。
简大家微一思忖,然后神情认真说道:“你觉得自己什么时候能进二层楼?”
宁缺举袖掩嘴,强行压抑住想要打酒嗝甚至是呕吐的欲望,摇头回了句:“但凡能进那种地方的人无一不是修道天才,而我的身体根本不能进行修行,根本不敢对进入二层楼生出任何痴念。”
“你这孩子能不能有些出息?难得进入书院这么好的地方,就要好好珍惜学习的机会,不要说什么痴念不痴念的痴话……”
简大家看着他蹙眉摇头,大有叹其不争之意。当年她亲眼看着那个家伙骑着毛驴看着词本就这样一路招摇骑进了二层楼,而如今她的心中隐隐约约把宁缺和那家伙联系在一起,难免存着某些弥补遗憾的念头,忍不住继续劝道:““书院本身就是创造奇迹的地方,可如果你自己都认为奇迹不可能发生,那谁也帮不了你。”
宁缺并不知道当年那位骑着小黑驴直闯长安城,最终在世间闯下偌大名头,最后却如风雨下的浮萍般消失不见的前辈,自然也不明白简大家为何要对自己这样一个穷小子投予如此多的关注。他知道这份关注背后肯定有些原因,但不理会那些原因是什么,面对着一位和蔼妇人的殷切教诲依然真心感激。
因为他的生命里始终缺少这一块,那一世的自行车后座也许是另一种形式的关心,但他并不喜欢,这一世四岁前也曾有过,但终究被鲜血吞噬。因为真心感激甚至可以说是感动,所以宁缺回答简大家问题时比较慎重认真,速度便未免慢了一些,而这落在简大家眼中,却是令她感到有些恼火的地方。
“我和你这孩子非亲非故,若不是心头一热,也懒得与你说这些话,所以你不要有什么抵触情绪,让你珍惜在书院里学习的机会,自不是害你。”
简大家看着他严肃说道:“上次便与你说过,褚由贤这等富家公子可以玩,你一个穷酸少年却没有资格玩,今日更是如此,司徒小姐和金家小姐这些长安贵女可以玩,你还是没有资格玩。她们与你亲近,只是瞧着你好玩,对你暂时存着些好奇,这种意趣并不见得是恶意,但毕竟不是真的尊重。”
“如果你想成为她们真正的朋友,那么你就必须拥有一些值得她们尊重的能力与气度,如果你能走进书院二层楼,我相信世上所有的人都愿意做你的朋友。”
简大家端起桌上那盏金线兰花露,轻啜一口润了润嗓子,然后抬起头来看着他继续平静说道:“以后来楼子里散心可以,次数不要过频,酒更不能多喝,我本是风月行里一嬷嬷,自不会以为流连勾栏青楼是如何低贱的行为,但也不以为这是什么能令人进益的风雅事。三十年前那位大诗家草村先生,前半辈子一直眠宿花柳巷中,可谁敢不敬他?他甚至最后娶了宰相的女儿,但这不是因为他流连青楼折腾出了多大名气,终究还是因为他的诗天下无双,腹中高才过人!”
“大唐重才,只要你有才,你是人才,那么无论你是在楼上还是楼下,楼内还是楼外,是边城少年还是长安贵族,帝国都不会埋没你。”
一番教诲结束,宁缺捂着额头下得楼来,发现堂间的聚会也已经结束。问了一下楼内管事,才知道同窗们的聚会最终还是由司徒大小姐会了钞,听着这消息,想着自己的两千两银子身家又可以再多保持一段时间,他不由感到十分侥幸。
正准备去和水珠儿等人告别,领了简大家命令的婢女小草极不客气地把他赶到了马车上,然后吩咐车夫用最快的速度把这醉酒少年送回临四十七巷。
坐在疾驶的马车上,宁缺被颠的上下起伏欲仙欲死欲醉欲呕,但不知为何他此时脑子里却是清明一片,不停在思考着那个严肃的问题:“自己不惜摧残身体精神固守旧书楼想进书院二层楼,是因为自己喜欢更是因为自己要复仇要增强自身实力,难道从此以后还要加上一个理由……为了能纵横青楼?”
当某人在马车上思绪乱如麻之时,水珠儿姑娘的小院里又迎来了一位客人。做为红袖招数位当红的姑娘之一,除了像御史张贻琦这种熟客,她在某种程度上已经有了挑选客人甚至拒绝客人的权利,不过对于这位深夜方入小院的客人,她只是强行拂去脸上恹恹神情,然后强振精神亲自去替他斟茶。
“去洗把脸吧,像你这等水儿做的漂亮姑娘,总不能弄得像老道我这般脏。”
深夜入院的这位客人是位瘦高老人,穿着一身极旧的道袍,袍面上东一道西一道油痕污渍,襟缝间竟似乎还能看到几粒不知哪顿饭剩下的米粒,真是脏到了极点。瘦高道人的脸倒是不脏,只是颌下几根稀疏长须,倒三角眼里目光闪烁,那股子猥琐淫亵的味道又是脏到了极点。
水珠儿笑了笑,依言随着侍女去重新梳洗打扮。
她只知道这位客人身份重要,乃是简大家亲自交待的贵宾,却不知道对方究竟是谁,做着怎样的营生,至于容貌衣着这些外在东西,向来不是她或她们关心的重点,重要的是这位道爷出来向来极其大方,而且他自称为保元神,来了两三次都只动手不肯来真的,青楼女子哪有不喜欢这种客人的道理。
肮脏瘦高道人在桌旁自倒了杯酒缓缓饮着,正百无聊赖之际,看见酒壶旁有张被揉做一团的纸,纸上最普通的帐簿纸,隐隐透着里面的字迹,基于此生数十年修行养成的癖性,他纯属本能里拣起那个纸团,然后细细在桌上铺开。
皱乱纸张上写着一行墨字,字与字之间拖沓不清,藕断丝连,加上框架歪斜散乱,睹之便令人不喜。
纸上写着:桑桑少爷我今天喝醉了就不回来睡了你记得把锅上燉的剩鸡汤喝掉。
看着这些字,瘦高道人的花眉紧紧皱了起来,然而令人惊奇的是,他蹙眉凝神之间流露的并不是厌恶之色,而是满满的惊讶喜悦之意。
瘦高道人细细品着这些看似鸡爪瞎画的字,目光最后落在了句末的鸡汤二字上,枯瘦像老树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