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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名苦力挑夫拿起扁担砸向观主的,然后死了。
一名从外郡来的商贩,拿起在深山里保命的匕首,然后死了。
一个看不出什么身份的男人扑向观主,然后死了。
人们拿着砖头砸,拿着菜刀砍,拿着家传的弓箭不停射着,然后死去。
这就是在送死。
送死是一个不怎么好听的词,显得有些愚蠢。
但人就是这样一个很奇妙的生物,明知道有很多事情无法改变结局,却依然有很多人因为这样或那样的原因,坚持去做。
人们甚至为此还专门创造了一个意思相近的词。
赴死。
唐人今日在赴死。
纷纷赴死。
他们想要拦住观主。
长安城高耸入云的城墙没能拦住敌人。
于是他们用自已的血肉之躯,筑起了一座新的城墙。
第一百七十四章君子国的不甘
街上的人,拦在观主身前的人,倒在血泊里的人,组成这片新城墙的所有人,其实都很清楚,他们的死亡不见得能改变什么。
但他们依然这样做了,因为千年之前,夫子和他们的先辈在渭泗水畔创建了唐国,拥有了书院,从那一天起他们至少改变了自已。
宁缺先前对观主说过这样一句话,明知守不住还是要守,这便是他的知守,此时正在死去的唐人,仿佛就是在证明他的这句话。
然而看着被血染红的长街,看着不停倒下的人,宁缺的心却开始颤抖起来,睫毛上残留的冰霜发出细碎的声音。
远处传来一声清啸,他知道大师兄终于赶来,并且出手——这并不是书院寻找的时机,书院的时机在宁缺在身上,然而面对着喋血的长街,大师兄无法再等待沉默下去,就像此时的他也快要忍不住一样。
来到这个世界已有二十余年,他依然坚信自已是非典型唐人,遇见过太多黑暗的他,向来信奉冷血的生存法则,只要能够活着,付出怎样的代价都可以,他的心就像先前被观主寂灭意冰封的身体一样冷酷。
冰雪剥落大半,宁缺的身体依然寒冷,此时他却觉得自已的身体渐渐变得滚烫,血管里的血液开始蒸腾,体会到一种久违的感受。
那种感受叫做热血。
他不喜欢悲壮之类的词汇,更是忌讳热血这种感受,但看着无数人死在观主身前,从伤口里流出的血怎能不冒出热雾?
只是热血代表着希望与渴望,宁缺渴望活着,希望能够战胜观主,面对着这个寻找不到一丝希望的故事结局,热血又有何用?
不时有人从他的身边跑过,向着不远处的观主冲去,他从雪地里拣起先前落下的朴刀,艰难地撑住自已的身体。
朴刀的刀锋刺破积雪,刺进在坚硬的青石街面。
…………大师兄再次败了,鲜血从棉袄的破口里向外汩汩冒着。
他站在朱雀大道的南方,佝着身子不停咳嗽,痛苦而且落寞。
余帘不知道去了哪里。
观主继续向前行走,杀死了很多人,震飞了很多人,越过了很多人,无视很多人,步步行来,身后尽是鲜血。
朱雀大道上到处都是死伤的人群。
观主走到了宁缺身前不远外。
此时在二人之间,只剩下了最后的数百名老弱妇孺。
瘦道人这辈子都生活在长安城里,从最普通的小道士变成现在的道人,却依然只是在那个小道观里生活。他没有见过西陵神殿的红衣神官,数年前天谕大神官出使长安城,他跪拜了整整一夜也没有机会聆听神座的教诲。
此时此刻,他终于见到了昊天道门真正至高无上的那位,他的身体难以控制的颤抖起来,他想跪倒在青衣道人的身前,虔诚地亲吻对方的脚背。
他忽然大喊一声,从小道士手中接过香炉,朝观主砸了过去。
香炉是小道观用来祭奉昊天的,真材实料,青铜打铸,非常沉重,瘦道人心情很沉重,而且很瘦弱,哪里能够掷远。
只听啪的一声闷响,香炉砸到了瘦道人的脚上,脚上顿时冒出血来,他连声痛唤,在小道士的搀扶下才没有摔倒。
楚老太君从三媳妇儿的手中接过马刀,拦在观主身前。
朝老太爷拄着拐杖,从后方走到人群最前面。
观主神情平静,眼神极为淡然。
他的眼睛里仿佛有亿万颗星辰湮灭,然后只余空寂。
令人心悸,令人敬畏。
在这道空寂目光的注视下,一切都将结束。
赴死的唐人,不屈的长安,伟大的唐国,千年的书院,所有的荣耀与血腥,壮烈或罪恶,光明或黑时间,都将在这里结束。
长街凄冷。
宁缺看着观主那张普通的脸和那双眼睛,忽然想起了自已的生命里曾经遇到或者感受过的那些了不起的人。
无论是夫子还是小师叔,或者是莲生,都是真正大彻大悟,自我解脱然后明白自已究竟想要什么的人,所以他们强大的难以想象。
观主也是这样的人。
今日书院败在观主手中,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书院信奉理所当然,那么便应该长街上死去的那些人们一样平静而从容。
但他做不到这点。
因为他,不甘心。
…………向晚原是一片水草极佳的牧场,在大唐的北方。
如今这片牧场早已变成最惨烈的战场。
金帐王庭的骑兵与镇北军的精锐骑兵,为了争夺牧场边缘的一处要害骑道,在这里连续厮杀了三日三夜。
骑兵数量占优的金帐骑兵,在付出极惨重代价后,终于把唐军压制到了骑道北方的数座丘陵之间,正在发起最后的攻势。
战马撞击发出沉闷而令人恐惧的声音,弯刀与直刀的摩擦发出令人耳酸的声音,嘶杀声和战鼓声却相对低沉了很多,因为双方都疲累到了极点。
骑战已经变成了步战,最后的近千名唐军,用最后的力气与生命,抵挡着金帐骑兵的攻击,只是眼看着已经快要支撑不住。
一名大唐军官带着十余名下属,被金帐勇士们团团包围。
这名军官有些矮小,不像一般的唐军那般强壮有力,但在这样危急的时刻,他却暴发出来难以想象的战斗力,连续砍倒了三名敌人。
数柄弯刀破空而至。
矮小的军官举刀相格,被压的单膝跪下,苦力支撑。
他听到丘陵四周传来的痛呼声,越过眼前飘拂的发丝,他看到很多同伴战死倒下,看着那些蛮人在同伴的遗体上残忍地补着刀。
真的撑不住了吗?
他这样想着,真的撑不到主力骑兵回援了吗?
他苍白而秀气的脸颊上,看不到绝望的情绪。
他想不到自已应该绝望。
因为他,不甘心。
…………一支队伍在东疆的原野上狂奔。
他们是骁骑营的骑兵,他们离开长安城,去东疆厮杀。
这时候,他们要急着赶回长安城。
骑兵和座骑早已疲惫不堪,但没有任何人要求休息。
因为他们终于确认了隆庆皇子和那两千草原精骑的去向。
隆庆正在向长安城进发。
这意味着伐唐联军,确认长安城能够被攻破。
朝小树的脸,瘦削的像是被切开的硬石,黝黑而憔悴。
寒风吹拂在他的脸上。
晚了很多天,他和他的骑兵才去追,应该追不上了。
就算追上,又能如何?
但他依然要求部属继续向着长安城狂奔。
因为他,不甘心。
第一百七十五章君子国的不甘(中)
火舌在银色的面具上和黑色的眼眸里狂舞,就像是夏雨里的电芒。
现在是寒冬时节,雪片片落着,又不是天地元气震动不安的长安城,自然没有什么闪电,那是真的火焰。
白雪覆盖的田野,官道畔美丽安静的村庄,本应是极美的画面,被凶猛的火焰烧过,顿时变成焦黑凄凉的废土。
隆庆皇子静静看着眼前的画面,神情淡漠,看不出有任何兴奋,只有紧握着缰绳的手才暴露了他此时的几分真实情绪。
带领东荒蛮骑杀入唐境后,他只命令下属放了两把火,一把遥远的东疆,另一把火便发生在此时的村庄里。
他带着两千名最精锐的骑兵下属,不惜一切代价奔袭长安,无论唐国的义勇军,还是那些难缠的骁骑营骑兵,都已经无法追上他。
离长安城已经很近。
当年他在书院登山试里输给宁缺,带着西陵神殿使团和护教骑兵,黯然离开长安时,走的便是这条道路。
在当年的官道上,他想起当年看到的那些画面,回忆起当年的那些感受,然后再次想起当年自已曾经发过的宏愿。
“我要把这些难看的唐人民居全部推倒,把田间的油菜花全部铲除,然后一把火全部烧掉,烧掉那些罪恶与肮脏,让这里的天地只剩下一片光明。”
他即将回到留给他无尽羞辱和痛苦、从某种意义上改变了他生命的长安城,他的修行境界和实力远胜当年,他的眼眸却已然不再纯然光明。
道旁的田野,油菜花还没有生长出来,被唐国农夫漆成各色的民宅,却还像当年那般美丽或者说难看,那么,便一把火全部烧掉吧。
顺便告诉长安城里的人,我来了。
……
……
长安城在落雪,崤山北在落雨,却是同样的寒冷,雨水浸泡着盔甲皮袄,渗进棉衣,直抵身体,显得更加难熬。
在寒雨中,全体镇南军在向北行军,崤山的山林间,到处都是唐军的身影,密密麻麻,就像是林子里落了几千年的树叶。
行军非常艰苦,严寒的天气和雨水,腐烂的落叶和被踩踏凌乱的山道,都是他们的敌人,沿途有很多人已经掉队。
更多的人还在继续前进,哪怕脸色苍白,身心俱疲,依然咬着牙,低着头,跟着前面的人在泥泞的山野间爬行。
只有咬着牙才能继续支撑下去,只有沉默才能节约最后一丝体力,只有低着头,疲惫的人们才能看清楚行军的方向在哪里。
十余万唐军行走在山野间,竟是没有发出太多声音,只有军靴踩着泥土的啪啪声响,偶尔还会听到重物坠落的声响。
这种沉默令人心悸,也正是他们最令敌人害怕的地方。
从唐军将领到普通士卒都坚信,哪怕西陵神殿联军真是传闻中的百万大军,只要他们能够赶到,就一定能够把拦住对方。
他们要赶到青峡北方,西陵神殿联军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他们没有时间睡觉,没有时间吃热饭,他们所有的时间都在路上。
他们在白天行走,在夜晚行走,他们在雪里行走,在雨里行走,在充满瘴气的密林里冒险寻找捷径,他们一直行走在路上。
然而路途毕竟太过遥远,镇南军拼尽了全力,此时距离青峡北依然有一段距离,离军部要求的抵达日期已经过去了几天时间。
按道理来说青峡应该已经失守,镇南军再赶过去没有任何意义,反而危险,他们这时候最应该做的事情是打探敌情,然后回撤待援。
但镇军依然在拼命地赶路,因为他们没有接到新的军令,他们的任务依然是赶到青峡,就地防御,因为他们近乎盲目地相信书院诸位先生的能力。
因为他们,不甘心。
……
……
在崤山的那一面,则是云薄雨稀。
雨淅淅沥沥地下着,洒在平静的原野上,瞬间被土壤吸收,根本没有可能洗掉这七天积累的血污,只是添了几分湿意。
青峡前的地面,因为连续禁受了三场绝世强者者天地元气的碾压,相对较硬,雨水渗的比较慢,在杂乱的马蹄印里积了起来。
原野南方远处传来轰隆声,大地开始震动,蹄印里的浅水开始晃动。
“南晋的投石机终于运到了。”
六师兄看着远方显现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