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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穿着破旧的棉袄,看打扮神情,应该是个乡下孩子。
他坐在柴房漏风最严重的门口,青稚的面容已经被寒风吹的有些发青,恼怒说道:“就多要一壶热水,又有多难?”
今天特别寒冷,屋檐上挂着冰棱,就连灶房的热气都飘不了多远。少年担心母亲的老寒腿,向前院讨要热水,结果只端回来了一壶,还被前院那个少年说了几句,想着如今的遭遇,他的情绪非常糟糕。
便在这时,柴房门被咯吱一声推开。一个少年出现在门口,只见他穿着一件紧实的棉袄,神情有些闲散傲气,看来没少在街巷里厮混。
寒风从门外涌入,妇人受激开始咳嗽,她却顾不得自已,赶紧把怀里的小女孩气抱紧了些,又把被褥扯到小女孩身上。
乡下孩子看着那个城里孩子,愤怒不已,却紧握着拳头不敢动手。
因为城里孩子手里提着两把刀。
一把柴刀,一把菜刀。
第一百六十九章三元里的少年(上)
战争开始以来,唐国处处烽烟。
最惨烈是北疆,自荒原南下的金帐王庭骑兵与镇北军厮杀不停,为了每片牧场每座坞镇洒下无穷鲜血。
最悲壮是东疆,大唐东北边军在成京城遭到燕军和东荒骑兵的伏击,虽然以难以想象的壮烈气势让敌人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但经此一役再无可用之兵,国境大开,任由入侵者的马蹄在肥沃的土壤上践踏。
最危险则是南疆,清河郡叛变,许世大将军战死,镇南军千里迢迢驰援而回,时间上却已经来不及,书院诸弟子以一敌千,均已身受重伤,西陵神殿的主力部队随时可能突破青峡,进入中腹地带。
大唐最富庶最核心的渭泗流域,暂时还没有被战火波及,以效率著称的唐国朝廷,却早在数日之前便开始准备迎接最恶劣的局面,各郡的存粮被车队源源不绝送入长安城,同时开始疏散百姓,京郊的百姓早已撤入城内。
虽然疏散进行的很有秩序,被疏散的百姓并不是那般凄惨,但终究是战争的难民,也不可能拥有太好的生活享受。
进入长安城的数十万难民,有亲友的都选择投靠亲友,在城中没有亲友的则是被府尹衙门强制安排进城中百姓的家中。
天宝郡海川县与长安城极近,乡下少年和他的母亲幼妹便是海川人,在城中却没有什么亲友,便被官府安排到三元里的一户人家里,此间邻近朱雀大道,住户一般都有空闲的房间,这种安排应该说是比较妥当。
乡下少年在这户人家已经住了数日时间,每天有两顿热饭吃,住的虽然是柴房,主人家也拿了好几床被褥,但毕竟是寄居他人屋檐之下,总有诸多不便,逃难在外,谁不思念家中的热炕酸菜与肥肉?
这是朝廷的安排,而且府衙承诺一应花费事后都有补给,在当前这种危难关头,这户长安城里的人家也不会有任何异议,只是家里忽然多了三个难民,也不免觉得不便,尤其是那个年轻的长安少年更是多有不满。
对那城中少年的态度,乡下少年早已感到愤懑,心想若不是自已这些庄户人家省吃俭用,把粮食送到长安城里来,你们早就饿死了。
妇人很理解儿子的心情,却还是劝说他,住在长安城里,至少有口热饭吃,有地方住,不用担心被那些蛮子伤害,还能指望过怎样的日子呢?
乡下孩子本已被劝服,不料昨夜一场突如其来的雪,从晨时长安城便开始降温,直到此时已经是冷的难以禁受。他去前院找主人家讨要热水,不料那少年竟吝啬地只给了一壶,便再不肯多给,他想着母亲的老寒腿,便再难压抑怒意。
没想到他还没去找那个家伙麻烦,那个家伙便闯进了柴房。
“张三,你要做甚!”
乡下孩子看着拿着两把刀的那个家伙,神情有些紧张,以为对方真的生出什么歹念,不敢出手反抗,脚却悄悄向后挪动,右手伸向火盆旁的板凳,在心里默默发狠:如果对方真想欺负自已,那便拼了!
那板凳是他从海川乡下带过来的,实在的硬木,而且涂着清漆,很是沉重结实,他小时候被人嘲笑有很多个爹的时候,曾经试过用这块板凳干架,并且用三个村里孩子开瓢的脑袋,证明了这个板凳很好用。
那名提着两把刀闯进柴房的城里孩子,确实姓张,但自然不可能叫什么张三,他的大名叫做张念祖,便是排行也不是第三。
“李四,我有事情找你。”张三看着那名乡下孩子说道。
乡下孩子姓李,叫李光地,排行也不是第四,两个少年之间的称呼,其实只不过是延续着前些天的互相嘲弄与斗嘴。
李光地警惕地看着张念祖握着刀的手,但下一刻,他发现情形并不是自已想象的那样,因为张念祖的手在颤抖,脸有些惨白。
李光地很瞧不起懦弱没用的城里孩子,但这些天斗了这么多场,他知道张念祖并不是那种人,不管是行凶还是恐吓自已,他都不至于脸白。
因为那明显是被吓的。
张念祖看着李光地说道:“我看见了一个妖怪。”
他脸色苍白,菜刀和柴刀在手里颤抖的很厉害,甚至有些风声。
张念祖有些艰难地咽了口口水,看着李光地继续说道:“家里人很害怕,也没有人敢上街去打那个妖怪,但……我想去试试。”
李光地有些糊涂,问道:“什么妖怪?”
张念祖说道:“一个穿着青衣的家伙,左手只有两根指头,但他一步能走半条街,而且能呼风唤雨,怎么看都是个妖怪。”
听着这句话,李光地知道他在说什么,脸色顿时变得难看起来。
从前些天开始,长安府衙及各坊里正还有鱼龙帮的汉子,往各家各院里发警告,他虽然和母亲幼妹住在柴房里,也知道今天会发生什么。
晨雪落下,并没有炊烟,今天长安城看似空无一人,但事实上所有人都在家中紧张而不安地等待着这场战争的结果。
李光地醒的很早,他站在后院的风雪里,看到了很多他以往只在故事和传说里听说过的画面,他看到了雪云撕开的缝,他看到天穹落下的无数道雷,他看到了深冬里降下的那场雨,也看到了燃烧的云。
他很害怕,所以没有继续看,开始向母亲抱怨没有热水,想用自已对前院城里少年的痛恨,来压制住自已的恐惧。
虽然只是一个少年,但他是唐人,他觉得那种恐惧很丢脸。
李光地没有想到张念祖的胆子这么大,居然敢偷窥街上的那场战斗,想到自已先前的恐惧,他觉得自已的脸有些发烧。
“你对我说这个做甚?”
为了掩饰羞愧,他恶狠狠地望着张念祖说道。
张念祖很不喜欢听他的海川口音,但想着自已接下来要做的那件事情,压抑住取笑对方的冲动,咽下因为紧张而不停涌出的唾液。
“那个青衣妖怪很可怕,书院的先生好像都打不过他。”
他说道:“我准备过去,但前院那些老男人胆子太小,不敢跟我去,也不让我去……我觉得你至少还是有些胆量,你敢不敢跟我去。”
李光地问道:“去做什么?”
张念祖说道:“去帮忙。”
李光地问道:“怎么帮忙?”
张念祖举起手中两把刀,说道:“柴刀和菜刀,你先挑。”
第一百七十章三元里的少年(下)
李光地愣住了,看着对方手里那两把刀,不知道该做何表示。张念祖焦急说道:“我们就要输了,你还愣在这里做什么?”
妇人这时候才明白过来,吓的不轻,说道:“你们年纪这么小,能帮什么?”
张念祖挥动手中的刀,说道:“有刀就能砍人,这些年我在长安城里见过好多场决斗,见过血,知道怎么砍人。”
李光地有些犹豫,回头望向母亲。他自幼便没有父亲,事母极孝,哪怕母亲莫名生出一个幼妹,也没有让他改变对母亲的态度。
张念祖有些恼怒,说道:“乡下人果然没胆。”
说完这句话,他转身便往院外走去。
李光地喊住他,从柴房角落里摸出一把钢叉,走出门外,说道:“我在瓜田用叉打猹的时候,你连西瓜都不敢杀。”
张念祖看着他喜悦说道:“李四,我果然没有看错你。”
…………风雪如怒,极度严寒,街面上积着厚厚的雪。
长安城已然被冰封,朱雀大道上静寂的仿佛是雪湖最底,没有任何声音,只有雪片深处隐隐传来几声咳嗽。
大师兄在风雪那头咳嗽。
当宁缺挟城而击却依然失败,眼看着便要被观主杀死,他没有办法再继续等待,于是和三师姐余帘来到了这片风雪里。
宁缺还没有能够用长安城把观主从昊天的世界里隔绝出来,这绝对不是余帘等待的那个机会,所以他们再次失败。
观主向街道那头的宁缺走去,他身上的伤势更重,开始咳嗽,但脚步还是那样的稳定,踩在街道如绵的厚雪上,只留下极浅淡的脚印。
街道旁的铺门紧闭,不远处的坊市幽静的有若坟茔。
宁缺坐在雪街上,浑身鲜血,身下的雪都被染红,已难站起。
…………张念祖和李光地藏在一座宅子里,他们隔着门缝,看着街上的情形,这时候的天气太过严寒,雪花落在他们的脸上身上,仿佛把他们冻僵了。
两名少年已经偷窥了一段时间,却始终没有什么动作,并不是真的被冻僵了,而是因为他们觉得很孤单,而且很害怕。
街巷里没有一个人,整个世界是这样的安静。
他们没有帮手,没有看到平日里横行市井的流氓,没有看到平日里无比艳羡的游侠儿,没有看到所有唐人少年视为偶像的羽林军,也没有看到传说中南门观的那些修行者,他们只能看到彼此苍白的脸,和写满紧张恐惧的眼神。
他们很勇敢,但毕竟只是普通的少年,当他们看到书院的先生被那个青衣妖怪接连击败后,被热血冲淡的恐惧再次占据了他们的身心。
“怎么办?”
张念祖的声音有些颤抖,听上去下一刻就会哭出声来,只是想着这是自已的提议,而且他不想让乡下孩子看低,所以强自忍着。
李光地相对平静,但苍白的脸也暴露了此时真实的心情,他隔着门缝,看着那个像神仙一样走在雪街上的青衣道士,颤声说道:“我听你的。”
张念祖想咽口唾沫平静一下,却发现因为太过紧张和害怕,唇舌干涩至极,根本没有什么口水,不由觉得好生羞愧。
羞愧是勇气最真实的来源,尤其对于唐人来说。
张念祖抓起一把雪塞进嘴里,胡乱嚼了两下,说道:“我先去。”
因为嘴里有冰雪,因为他的声音有些含混,李光地没有听清。
下一刻,他忽然发现张念祖踹开木门,提着刀往雪街上跑去,这才明白发生了什么,赶紧抓起瓜叉跟了过去。
来到雪街上,看到那名青衣妖怪,张念祖凭借冰雪刺激提起的勇气,忽然间消失了大半,双臂绵软无力,手里握着的菜刀和柴刀,拖在了身体后方,姿式显得非常滑稽可笑,但他依然在奔跑。
“妖怪,纳命来!”他喊道。
李光地提着瓜叉,跟在他身后冲了过去,他的脸色比街上的雪还要惨白,他的双臂不停地颤抖,看上去叉子随时可能落到地上。
“我操你妈!”他喊道。
他们并不知道青衣道士是谁,更不知道他母亲是谁,但他们知道对方是书院先生都打不过的妖怪,所以他们知道对方很可怕。
他们很害怕,但依然冲了过去。
因为他们的胸腹间有一股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