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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不过撕了张老师随手写的便笺,皇宫里那位连自已父亲的遗诏都改了,怎么没见老祭酒您气死?还是说您主要气的是,手里再也没有老子的墨笔?想要的话过两天我从书院给您带一份,或者我亲自写一张,我的字可比老师强。”
宁缺平静说道,脸上没有任何嘲弄的神情。
然而愈是如此,他的这番言语显得愈发尖刻。
老祭酒收回手指,捂着胸口,痛苦地喘息着,断断续续说道:“你这个小人!院长就算在天上,也不会饶过你这个孽徒。”
宁缺喝道:“那个老家伙把我们扔下自已上了天,你以为他还能管得了我?有本事你把他从天上叫下来,我感谢你一辈子。”
“够了。”
皇后在马车里说道:“不要为难老大人,没见他身体难受?”
宁缺平静说道:“那就赶紧气死,死了就不难受了。”
一片哗然。
官员们群情激愤,撑着老迈的身躯站起身来,扶着摇摇欲坠的老祭酒,连声痛斥,不知从哪里学的脾气,竟是宁死也不让皇后的马车过去。
宁缺手落在刀柄上。
皇后忽然开口说道:“我在驿站歇息一日。”
宁缺明白了她的意思,说道:“那我先进长安城。”
他翻身上马,准备离开。
朝廷可以用各种方法阻拦皇后娘娘归来,却没有任何人,任何办法,能阻拦他。
那些老臣见势不可挽,站在道畔,纷纷痛骂此人冷酷无情,不识大局。
宁缺收疆停马,转身望着这些老臣,说道:“我的冷酷,这个世界还没有看到,好好保重身体,以后你们会慢慢看到的。”
西陵神殿大军,已然抵达青峡。
七枚大师,已然来到西军帅营之前。
金帐王庭的铁骑,继续南下。
大唐的东疆,已然快要变成焦土。
正是风雨飘摇之时。
宁缺背着一把朴刀,提着一个木匣。
走进了落日下的长安城。(注)…………御书房是皇宫里宁缺最熟的地方。
他看着案几上的镇纸,发现上面不知何时多了道裂痕。把木匣搁到案几上,拍了拍,说道:“陛下,咱们回来了。”
在这个房间里,他看到陛下写的花开彼岸天,于是写了鱼跃此时海五字,从那一刻开始,他便和这个皇宫拥有了很亲密的关系。
长安城便是惊神阵。
这座大阵是师傅颜瑟交到他的手中,但实际上也是陛下的意思,事关国之安危,当然要由一国之君做最后的决定。
换句话说,在很早之前,陛下便把长安城,把大唐托付给了他。
这些年,宁缺在不停地成长,但距离能够承受这种重任,还有很远的距离。
他以为自已本来还有很多时间,却没有想到,夫子先走,然后陛下也如此突然地离开,于是这份重任便提前来到了他的肩上。
御书房的门被推开。
李渔走了进来,容颜有些憔悴。
她看着案几上那个木匣,缓缓跪倒。
宁缺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她。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李渔站起身来,眼眶微红,愈显憔悴疲惫。
宁缺说道:“如果陛下还活着,他对你一定非常失望。”
李渔微微一笑,笑容很是凄清,说道:“你呢?是不是也很失望?”
第一百零九章为君分忧,与君共勉
御书房里一片安静。宁缺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缓声说道:“失望总是难免的,不过还没有到绝望。”
李渔笑了笑。
与先前凄清可怜的笑容相比,这抹笑容里自嘲的情绪更浓。
她说道:“这还真是出乎我的意料,我以为你已经对我绝望透顶。”
“从梧州到长安,包括我进长安城,你都没有动用大军。”
宁缺望向皇宫朱墙,说道:“我欣赏这点,又或者你现在已经没有军队可用,那便是我误会了你。”
李渔说道:“局势再如何艰难,真到了生死立见的那一刻,就算是挤,也能挤些兵力出来,你也知道我的性情,我总会有些牌留在最后。”
宁缺说道:“其实我很希望你能动用那些底牌。”
李渔问道:“为什么?”
宁缺说道:“那样的话,我可以把你那些底牌洗清,而且见到你的第一面时,便可以一刀把你杀了,而不会有任何心理障碍。”
李渔轻声说道:“为什么想一见面便杀死我?因为我篡改了父皇的遗诏?还是因为你发现我不是你想像中的那种人,失望所以愤怒?”
“虽然当年在篝火堆旁,你安安静静听我讲了一夜的童话,但我从来没有把你当成童话里的公主,一个远嫁荒原,还能安然回归的女人,怎么可能是简单的人物,这方面不存在失望,所以我不会因此而愤怒。”
宁缺说道:“至于篡改遗诏,在别人眼中看来大逆不道,但其实我真不怎么在意,我的冷酷现实程度,要远远超过你和世人的想象。”
“如果你帮助李珲圆夺了皇位之后,真的能够让大唐千秋万代,黎民百姓幸福安乐,那么说不定我还可能支持你们,然而现实并非如此。”
听着他的这番话,李渔的眼睛里渐渐重新流露出一些明亮,看着他认真说道:“以前你答应过,在这件事情上……支持我。”
宁缺说道:“错,我当时答应你的是不支持皇后。”
李渔说道:“那现在你是在做什么?你带着那个女人和她的儿子回长安城是为了什么?你想要帮她争什么?”
宁缺说道:“你又错了,我支持的是陛下的遗愿。”
李渔的神情有些落寞,片刻后,坚毅的神情再次回到她的脸上,说道:“这终究是我李家的事情,轮不到你和书院来管。”
宁缺说道:“这是你今天第三次说错话。”
“首先,大唐不是李家的天下,大唐是唐人的天下,其次,千年前夫子一手创建大唐,所以现在就算要归某方所有,也应该归书院。”
李渔微微皱眉。
“千年以来,长安城从来没有被攻破过,如果要破,便是城里的人自已让城破。你和李珲圆想要皇位,我可以理解,但你们选择的时机不对,你们选择的方法很糟糕,正如先前所说,最令我失望的就是这一点。”
宁缺说道。
李渔盯着他的眼睛,声音有些颤抖,说道:“在现在这种局面下,你觉得有谁能够比我做的更好?你……还是那个女人?”
“我知道你的意思,在你看来,举世伐唐,大唐本就没有任何胜机。”
宁缺说道:“但智谋不如敌人,力量不及整个人间,这正常,但有些错不应该犯,比如许世不该死,很多将士不该死。”
想起南归途中看到的那些惨烈的画面,想起如今已经安静无声的渭城,他沉默了片刻,然后继续说道:
“从小时候柴房杀人开始,我便变得自私冷酷,除了桑桑我谁也不关心,直到去了渭城,才有了改变,而后进入书院,有些变化一直在我的内心里悄然发生,只不过我自已没有查觉到。”
“前年出使烂柯寺的路上,我看到了大唐南方的原野,那里的风景很美,那里的人很好,大唐真的是一个很好的地方,我喜欢它,我不想它受到伤害。但现在它被伤害的很重,甚至快死了。”
宁缺看着她说道:“我相信有很多愚蠢的错误不是你犯的,是他犯的,所以我想知道他准备怎样来承担这个责任。”
李渔双手握紧,身体微微颤抖,没有说话。
宁缺看着她的眼睛,再问道:“皇子在哪里?”
李渔声音微沙说道:“陛下在休息。”
两个人对李珲圆的称呼不同,这便代表着不同的态度。
御书房再次陷入沉默。
宁缺忽然说道:“让他先退位,别的事情以后再说。”
李渔摇头说道:“我不可能让陛下退位,因为那意味着死亡。”
宁缺说道:“现在很多人都知道陛下把皇位传给了谁,你们姐弟二人,不可能再欺骗下去。”
李渔寒声说道:“你们没有遗诏,而且西陵神殿的诰书里说的很清楚,那个女人就是魔宗余孽,你以为朝中和军方还有多少人会支持她?”
宁缺说道:“你知道我,我不会在乎有多少人支持,我只关心有多少人反对。”
“然后你就会把反对你的人全杀光?完全不在乎,整个大唐会因为你的举动而陷入分裂,再没有抵抗外敌的力量?”
李渔冷笑说道:“你说没有绝望,因为我没有动用大军对付你,那你就应该清楚,我为什么没有这样做!我是父皇的女儿,我再如何想要杀死那个女人,也不愿意大唐在当前局势下陷入内乱!那你呢?”
宁缺沉默不语。
李渔看着他的眼睛,带着恳求的语气说道:“现在大唐不能分裂,不能内乱,不然谁都承受不起那个可怕的后果。现在唯一的方法,便是你站出来支持我们姐弟,只要大唐能够重新团结,再加上书院的支持,也许我们真的可以力挽狂澜。”
宁缺微微皱眉说道:“那你有没有想过,完全可以反过来,你们姐弟带着忠于你们的大臣和军队,向皇后娘娘和六皇子表示效忠?”
“那以后怎么办?那个女人一定会杀死我们!而且你不要忘记,她是魔宗的人,就算我说话,有很多大臣和将军,也一样不会支持她!”
李渔说道:“我知道你不甘心,你很愤怒,但我已经狠狠地惩罚过陛下,明天朝堂上会颁布罪己诏……”
“狠狠的责罚?打了几个耳光?”宁缺看着她微讽说道。
李渔被他的表情刺激的不轻,哭泣道:“我只有这么一个弟弟,他是我一手抱大的,我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他去死?我让你进了长安城,冒险让你进宫说话,只是想求你放过他,难道这也不行?”
宁缺看着她脸上的泪水,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的那些往事。
如果不是李渔,他也会回长安,却不见得能考进书院,如果没有她帮忙,要在部里拿到盖章的文书,都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从某种角度来说,身前这个梨花带雨的女子,改变了他和桑桑的一生。
李渔流泪说道:“想想桑桑,她是被你从小抱大的,就算她犯再大的错,难道你忍心让她受到伤害?我这个做姐姐的,还不是一样。”
“所以你一直很疼桑桑。”宁缺若有所思说道。
…………漫长的黑夜过去,清晨来临,长安城的混乱已经渐渐平静,晨雾里隐约传来香烛的味道,还能看到很多大臣的身影。
今天不是大朝会的日期,却要召开大朝会,所有人都知道因为什么,那是因为皇后娘娘和六皇子已经回来,正在长安城外。
有些大臣,更是知道书院十三先生宁缺现在便在宫中,而且在宫中与公主殿下长谈了一夜,至于谈的什么内容,不问可知。
此时大唐面临着极为严峻的局势。相形之下,遗诏的真伪和皇位的归属,真的变成了不重要的事情。
正如李渔判断的那样,从宰相尚书到长安城里的普通百姓,所有人只希望双方能够尽快达成协议,不要让大唐陷入内乱。
官员们在确认宁缺和公主殿下长谈一夜后,焦虑担忧的心情终于平静了些,没有宫廷流血夜,那么说明至少这件事情可以谈。
即便是那些在何明池掀起的混乱中侥幸活下来的皇后派官员,腰身比往常挺的更直,脸色更加严峻庄肃,却也理智地保持着沉默。
他们相信,就算书院不能让六皇子登基归位,至少也能为皇后娘娘和六皇子争取到足够的补偿,而且对当日的事情有所交待。
…………大朝会正式开始。
李珲圆在确认皇姐说服宁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