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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去,你快来。”
“我已战,你快来。”
“我已死,你快来。”
“我已死,你快来。”
…………这是荒人部落流传了千年的故土之歌。历经千年风雪,他们终于离开了极北寒域,离了开热海与雪原,回到了故土,然而迎接他们的不是鲜花与热情,而是冷漠的眼光与血腥的厮杀,以至灭族的悲惨境遇。
以往荒人唱起这首歌时,会有悲壮的情绪,甚至只是壮而不悲的平静从容,然而今天数万荒人战士或死或伤,坐卧在血泊原野上,声音或嘶或哑,歌声无法整齐,时起时落,显得格外悲怆,直冲天穹。
忽然有马蹄声响起,然后是车轮声响起,辘辘之声融入荒人的悲歌之中,歌声的节奏没有被打乱——此时荒人的歌声已经没有节奏——反而被赋予了某种节奏,一种平静稳定显得非常漠然的节奏。
云层覆盖着原野北方的天空,一辆黑色的马车在云下缓缓驶来。
荒人看着那辆马车,相互搀扶着艰难站起,无论头发花白的老战士,还是面容青涩的少年战士,无论是断腿重伤的壮年男子,还是浑身是血的妇女,看着那辆黑色马车,神情变得敬畏恐惧,然后出现最后的希望。
骄傲的双膝落在被血打湿的原野上,黑色马车所经之处,荒人纷纷跪倒,叩首行礼,有些身受重伤的荒人战士,一旦跪下便再也无法起来,就此死去。
…………唐单膝跪在荒原战场中央,左膝头深深陷入泥中,挤出无数黑色的汁液,不知道是荒原的乳汁,还是部落同胞的鲜血,他沉默盯着远处那座巨大的神辇,看着楼台里若隐若现的高大身影,缓缓调息着气息。
荒人面临着灭族之灾,他身为魔宗天下行走和荒人的战斗首领,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至少在死之前,他要让西陵神殿付出一些极沉痛的代价。
在此时的荒原上,最尊贵的、对中原诸国来说最重要的人,自然便是那座巨大神辇里的西陵神殿掌教大人,那他便是唐生命最终的目标。
就在此时,他听到身后远处传来的族人歌声有些微乱,然后他听到了马蹄声和车轮声,回头望去,看见了那辆黑色的马车。
…………黑色马车的表面覆着一层浅浅的霜,车厢内部覆着一层厚厚的冰,黄铜盆里的符火被寒意冻凝的有若鬼火,随时可能熄灭。
桑桑体内那道阴寒气息早已苏醒,如今终于开始暴发,只是无论她还是宁缺,都不知道她体内冥王的烙印,最终会演变成什么物事。
宁缺的眼睫毛上挂着雪霜,从车窗处透进来的幽暗天光,被这些雪霜折射成七彩的光线,他听着窗外飘来的荒人歌声,说道:“我先去,你再来。”
桑桑嗯了一声,把脸贴在他的胸膛上,说道:“我先死,你再来。”
宁缺摇头说道:“我先死,你再来,或者一起死。”
…………当看到黑色马车出现在荒原上,西陵神殿联军阵营顿时陷入安静,正在集结的诸国军队变得有些混乱,那些境界可怕的强者各自沉默。
两年前秋天烂柯寺佛光大作开始,整个人间都在追杀那辆黑色马车,包括这些天荒原上惨烈到了极点的战争,都是由那辆黑色马车而起,然而今天这辆黑色马车终于出现在人们的眼前,人们却觉得有些无措。
没有谁发号施令,巨辇上的高大身影自仰首沉默,西陵神殿联军几乎是下意识里停止了进攻的步伐,等待着最终的军令。
黑色马车在荒人前方停下。
咯吱一声轻响,车厢上冰雪微震而剥落。
车门打开,穿着黑色裘衣的桑桑走了下来。
她看着南方的西陵神殿联军,向前走了几步,每一步落下时,脚底与荒原地面接触的地方便会被冻结,形成一团冰雪。
如同走在洁白的雪莲花上。
暗沉的云遮住了这片荒原大半边天穹,十余只黑色的乌鸦,在桑桑头顶上方的空中不停飞舞盘旋不去,画面异得极为诡异。
看着这幕画面,南方的西陵神殿联军所有人,心中都生出极为异样的情绪,那是惊恐敬畏厌恶毁灭综合起来的负面情绪。
血红色的神辇里,叶红鱼以手撑颌,静静看着北方,眉眼间显得有些疲惫,她没有像那些普通军卒一般,被黑色马车和冥王之女震撼到无法言语,情绪复杂,她这时候只是觉得很疑惑:宁缺在哪里?
忽然间,她的眼睛骤然明亮,如瀑布般的黑发锋锐至极的向后飘起,她毫不犹豫腰身一折,随着狂舞的黑发,像被砍断的树一般重重倒下。
…………宁缺不在桑桑的身边,也没有在黑色马车的车厢里。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已经悄悄离开马车,借着荒人歌声的掩护,来到荒人战线的最前方,来到那些虔诚敬畏跪倒在地的荒人中间。
当全世界的目光都被桑桑吸引住的时候,他单膝跪在地面上,右手扳弦,铁弓骤弯,瞄准南方数里外的西陵神殿联军方向,弓弦骤松。
元十三箭凝结着书院的集体智慧和整个大唐帝国的资源,单以威力论,甚至可以与传说中的那些前代法器相提并论。
元十三箭可以无视空间,无论飞行距离再远,威力都不会有任何损耗,所以在战斗中,与敌人相隔的距离越远,对宁缺来说越好。
因为那些敌人很难从他的动作眼神里预知先机,生出警兆。
因为这些特性,元十三箭是最适合战场偷袭的武器,可以说是无往而不利,唯一的限制,就是宁缺能不能够看到目标,能不能瞄准目标。
此时两军相隔数里,极为遥远,普通的羽箭和飞剑无法掠过,但宁缺能看清楚对面连绵二十余里的战线上的所有细节,能够瞄准自已想要瞄准的任何人。
锃锃锃锃锃!
宁缺单膝跪地,藏身在荒人之中,连续横移,闪电般连射五箭。
他知道今天留给自已的机会并不多,自已必须把握而且充分地利用这个机会,这也就意味着,他必须在第一次箭袭里,完成足够多的目标。
…………第一箭最突然,最难以防范,成功的机会最大,选择的目标,当然是最重要的那个人,对战局最有可能造成根本性变化的那个人。
这个目标很好选择,就如同唐决定燃烧最后生命也要杀死那人一样,宁缺也是毫不犹豫地选择把第一箭送给西陵神殿掌教。
一切皆如宁缺所料,战场相隔甚远,和在烂柯寺、朝阳城里那些元十三箭的战斗不同,没有任何人能够提前预判到他的行为。
至少在第一声弦响回荡在荒原之上时,没有人知道铁箭已经离弦,而元十三箭无视空间与时间,那么按照逻辑,便没有人能够避过。
哪怕是西陵神殿掌教。
白色湍流在弦后骤生,尚未完全成形,黝黑的铁箭已经消失,下一刻出现在南方那座巨大的神辇上,出现在万重纱帘后的楼阁里,射中那道高大身影的头颅。
纱帘万重遮清光。
铁箭射中那道身影的头颅部位,却仿佛是射中了真正的影子,无声无息的穿掠而过,然后现出铁箭本体,贯穿无数重帘,消失在南方极遥远的天空里。
那道高大身影微微前倾,向荒原北方望去,似乎没有受到伤害,反而是觉得很有趣,想要看看发箭那人究竟生的什么模样。
第五十二章射与不射之间
看似即将成功的第一箭落空,宁缺没有生出任何挫败情绪,神情平静似乎早已料到,弦畔白色湍流聚而不散,后续四箭闪电般依序射出。
西陵神殿掌教大人,哪里是这般好的?如果在战场上就这样被自已一箭射死,那么西陵教典上的那些传说,都会变成笑话。
按照战场上的规则来说,宁缺既然没有信心,就不应该把宝贵的第一箭的机会浪费在西陵神殿掌教身上,但今天的战场与普通战场不同,如果不能杀死西陵神殿掌教,那么就算他杀死再多人,都无法扭转当前的局势,而且没有谁能够抵抗住把西陵神殿掌教活活射死的强烈诱惑,不试一次他不甘心。
宁缺对目标顺序的选择很正常,越强大或者说威胁越大的人,便被他排在越前面,第一箭射的是西陵神殿掌教,第二箭射的自然是叶红鱼。
血色的神辇里,叶红鱼黑发如箭,身形如断箭,向后弯腰而倒,此时铁箭已至,只听得一声箭啸,神辇帷幔炸成无数碎片。
数缕黑发飘落,一道血水自额间淌下,叶红鱼躺在神辇地板上,血红色的裁决神袍像暮云一般散开,本是极美的画面,却显得极为狼狈。
再狼狈,终究她还是活了下来,只是想着先前那枝离自已的眉心无比近的铁箭,想着无比近的死亡,即便是她,脸色都变得苍白起来。
宁缺的第三箭射的是天谕大神官。
天谕大神官先前与荒人大元老以精神力相战,战胜对方,自身也付出了极大的代价,此时正在神辇里冥想调息,意图尽快回复。
此时西陵神殿掌教终于来得及做出反应,只见巨大神辇楼阁里那道高大身影骤然挺直腰声,一道如雷般的厉喝响彻荒原。
一道响雷在天谕大神官的神辇之前炸响,看着就像是形状的闪电,无数道极细的洁白电丝不停滚动,似乎能够吞噬进入雷团的一切事物。
铁箭射入雷团之中,逐渐剥离,然后变细,但最终没有被完全吞噬,变成一道细长的影子,嗤的一声破雷而出,射入神辇之内。
此时的铁箭,被西陵神殿掌教雷团削弱,威力大减。
天谕大神官伸出右手,轻轻拈住射至面门前的那枝铁箭,动作很轻柔,就像是拿筷子拈菜,又像是执画面点晴。
但他的神情并不轻松,脸上深刻的皱纹再次加深,眼角开始淌血,直至最终,就连皱纹里都开始淌出血水,指间的铁箭才安静下来。
天谕大神官的冥想回复被元十三箭强行中断,重伤之后再受重创,至少在短时间内无法再战,今天的决战他已经无法参与。
宁缺的第三箭完美地实现了作战的意图,而谁都想不到,他的第三箭还有一个更重要的目的,那就是替第四箭做掩护。
他的第四箭再次射向西陵神殿联军战线中间位置,箭簇所向,不是西陵神殿掌教站立的巨大神辇,而是神辇旁的罗克敌。
在朝阳城中,罗克敌便被他一箭重伤,断喉将死,他不知道这个人是怎么活下来,而且还能回复实力修为,大概是西陵神殿有秘法神术,但他决定今天不给西陵神殿任何治疗此人的机会。
西陵神殿掌教替天谕大神官挡了一箭,便没有时间再理会射向罗克敌的那一箭,因为他再如何强大,终究还是人,还是有做不到的事情。
铁箭准确地命中罗克敌的咽喉,就像少女手中的线穿过针眼一般,轻松随意而又带着一股很舒畅的快意。
血花微溅,铁箭消失于荒原之上。
颈骨成粉,血肉成沫。
罗克敌的眼神有些惘然,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想看看自已饱经患难的咽喉,担心自已以后再也无法说话。
一低头,头便落下。
他的身躯魁梧如山。
头颅落下,就像是石头从山顶滚落。
落在地上,发出噗的一声闷响。
…………西陵神殿神卫们围到罗克敌尸身前,看着统领大人就这样莫名其妙的断头死云,眼眸里涌出极强烈的恐惧,还有无数的悲痛。
就在这时,不远处忽然传来震天般的惊呼与哭嚎声,他们愕然回首望去,只见南晋军营里一片混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南晋军营的地面上,有一大滩血,血里有被震成碎絮状的肉,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