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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夜(猫腻)-第58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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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明池要听的便是这句直接明确的话,点头说道:“虽说没有证据,但家师知道这件事情,书院也应该知道,而且总能找到证明,我知道殿下在想什么,南门观世代敬奉昊天,自不愿魔宗圣女的儿子成为大唐皇帝。”

李珲圆闻言神情骤松,眼中流露出喜悦兴奋的神情,又有些紧张地搓了搓手,有些烦恼无奈说道:“为什么国师始终不揭穿妖女的真实身份?”

“因为陛下不会同意。”

何明池看着他平静说道:“殿下,请您一定要记住,再强大的武器也只有在适当的时刻才能发挥出作用,所以请您当作根本不知道这件事情,不要告诉任何人,包括公主殿下在内。”

李珲圆微微皱眉,想要说些什么,但此时皇城已至。

何明池随他进入皇宫,先去拜见李渔,不知说了几句什么,出殿后便自行向宫中某处走去,这些年他时常随国师进宫,可以随意出入,而且那些太监宫女知道这名南门观道官很受公主殿下和皇子的尊敬,哪里会有人阻止他。

片刻后,他走到御花园深处的一幢小楼前,伸手分开楼外茂密的青树枝丫,踩过那些无人理会的野花与野草,走进小楼里。

顺着小楼底部那条幽暗的通道,何明池走了下去,走到空旷的地底大殿间,举目四顾,只见夜明珠如繁星悬在空中,照亮整个空间。

他知道这座地底大殿是什么,也知道需要什么才能启动,只是宁缺只怕已经把阵眼杵交给了书院保管,无论是国师还是他,都没有什么办法。

何明池站在空旷无垠的地面上,想像着阵法启动后的画面,缓缓闭上眼睛,张开双臂,仿佛自已正站在夜空下,拥抱着整个人间。

第四十六章永不消失的冬天

何明池的脚下,便是惊神阵的阵眼,或者说,他的脚下便是惊神阵,所以他觉得自已只要张开双臂,便能够拥抱整个人间。

然而只用了很短的时间,他便从这种情绪中清醒过来。

先前经过那条幽深通道时,他本就应该被通道石壁上刻着的那些符纹击杀,因为除了身揣国玺的皇帝陛下和拥有阵眼枢的执阵人,没有人能够进到这里。

何明池能够来到这里,自然有他自已的办法。

他先前对皇子李珲圆说,再强大的武器也需要在正确的时刻使用,才能发挥作用,此时站在世间最强大的惊神阵间,他沉默想着,再强大的武器也需要掌握在正确的人手中,才能生出真正的意义。

世间只有唯一真神昊天,长安城这座大阵名为惊神,那便是对昊天的亵渎,何明池认为,这座大阵唯一的意义,就是应该被毁去。

…………春意渐深,即便是荒原极北处,也终于有了暖意,山林渐绿,青草渐长,然而只有等盛夏到来,大概才会有青葱一片的景象。

宁缺和桑桑在荒人部落里已经住了很长一段日子,在这些天里,除了照料桑桑的病,他最主要做的事情,便是不停地写字写符,修行浩然气与刀法。

荒人部落深处后方,数万名强大的荒人战士正在南方做战,即便是佛道两宗的强者,也没有办法来到这里对他和桑桑造成威胁。

但宁缺知道荒人不可能获得这场战争的胜利,而且他向来不习惯把自已的生死寄托在外界,所以他愈发刻苦地修行学习。

枯树枝在刚刚解凝的泥土里轻轻划过,挤出泥屑,留下深刻的痕迹,看上去和毛笔在纸上写过没有太大的区别,那是一个二字。

宁缺静静看着那个字,提起树枝又写了一个二字,在很短的时间内,他至少写了三十几个二字,每个二字都各不相同,各有意味。

他写的越来越潦草,直到最后几个二字的两横竟似要连起来,但他依然不满意,觉得两横间连的不对,虽然不知道哪里不对,但肯定不对。

他沉默看着泥地上那些笔画,眉头微蹙,显得极为认真。

“吃饭了。”

一名戴着帽子,穿着兽皮棉服的荒人妇女走到他身后,低声唤道。

宁缺醒过神来,跟着那名荒人妇女向帐蓬走去。

说来很巧,其实不巧,荒人元老会派来服侍他和桑桑的这名荒人妇女,便是几年前他和莫山山入荒原时见到的那名荒人妇女,只不过当年参加冬礼的那名荒人小男孩早已成为了战士,并不在部落中。

荒人祭拜冥君,又恐惧冥君,所以他们对桑桑的态度十分敬畏,其中至少有九分是绝对的畏惧,那名荒人妇女也不例外。

尤其是随着桑桑而来的乌云和十几只黑鸦,让留守在部落里的老弱妇孺更是恐惧,经常能够看到有人对着天空和桑桑所在帐蓬上的那些黑鸦叩首,那名荒人妇女最开始甚至不敢回自已帐蓬,直到看久了才稍微习惯了些。

今天的午饭是肉汤加面饼,肉汤里有很多肉,只怕要比部落里所有妇孺碗里的肉加起来还要多一些,至于面饼,那更是只有宁缺和桑桑才有的待遇。

羊肉汤炖的很透,汤色乳白,散发着天然的香味,宁缺盛了碗汤,拿了两张饼,示意荒人妇女把剩下的吃了,或是给邻居分了,然后走进内帐,把刚刚醒来的桑桑扶起,撕拼泡入汤中,喂她吃了几口。

桑桑的小脸不再像逃亡旅途中那般苍白,回复了以往的微黑肤色,但她的病并没有好,反而变得更加沉重,也没有什么食欲,摇头说道:“不吃了。”

“那再喝几口汤。”

宁缺把汤碗端到她唇边,小心翼翼喂她喝汤。

桑桑忽然咳嗽起来,不是被汤水呛着,她最近这些天咳的非常厉害。

咳声回荡在帐蓬里,久久未歇,她的神情显得非常痛苦,宁缺的衣襟是都是她咳出来的汤水,乳白的汤水混着她咳的血,变成了黑色。

宁缺把她抱在怀里,轻轻地抚着她的背,亲着她的额头,低声说着话,又像是在哼什么歌,桑桑渐渐平静下来,喘息微定,然后渐渐睡去。

泥陶盆里的火符助燃柴火,帐蓬里的温度陡然升高,然后被寒气一压,又迅速变得黯淡起来,依然寒冷的有若冥间。

宁缺收回施符的手指,看着火盆边缘的寒霜,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伸手进毛褥,握住桑桑冰冷的小脚,不停地搓揉着。

直到把她的小脚搓至温热,他才起身脱掉沾着血汤的外衣,又换掉被汗水湿透又被寒气冻凝成冰的内衣,走出帐外。

他抬头望向那片乌云,迎着渗过来的阳光,睫毛上的冰霜渐渐融化成水。

桑桑的病越来越重,无论是道门神术修成的昊天神辉,而是学习佛法领悟的佛息,都已经无法镇压或是安宁那道阴寒气息。

越来越多的寒意从她瘦小的身体里渗透而出,无论烈酒还是符火,都很难让她感受到温暖,被褥和衣衫都冷的像是冰屑,整间帐蓬就像是冰窖一般酷寒逼人。

荒人妇女十数日前便已经另觅帐蓬居住,春意渐绿原野,而他和桑桑的帐蓬四周的地面却依然冰冻着,如同另一个世界。

宁缺现在最忧虑的最恐惧的最惘然的最无奈的,便是桑桑的病。

如果没有办法治好桑桑的病,那么就算荒人能够战胜西陵神殿的联军,就算他能够天下无敌,也没有任何意义。

所以他不停地刻苦修行学习,让自已变得更强大是一部分原因,更重要的是,他想通过阅读佛祖笔记,试图寻找到消除桑桑体内那道阴寒气息的方法,又因为荒人有祭拜冥君的传统,他对这方面也做了很多了解。

在荒人的祭祀仪式上,冥君的全称叫广冥真君,他总觉得自已在佛祖笔记或是某本道门典籍上见过,但无论怎样回忆,把佛祖笔记翻到快要烂了,也没有找到。

就之样春天渐渐到来,春天渐渐离开,夏天渐渐到来,桑桑的身体和宁缺的心情,却一直在向寒冬里行走,渐要被冰雪覆盖。

第四十七章赴死

南方没有好消息,只有坏消息,隔一段时间便有名单从战场送回部落,名单上每个名字便代表一名死去的荒人战士。

荒人的性格朴实坚毅,与唐人很接近,无论面对怎样的困境,可以沉默,但不会郁郁,即便局面严酷,妇人们洗衣打猎时偶尔还会轻哼歌谣。

随着时间流逝,南方的战事愈发惨酷,名单送回来的频率越来越慢,长度却是越来越长,留在部落里的老弱妇孺们们再也没有心情唱歌,整片原野变得越来越安静,气氛越来越压抑每个夜里,都能听到隐隐的哭泣声——再坚强的荒人妇女,在名单上看见自已儿子的名字,也无法忍住悲伤。

有一天,负责照顾宁缺和桑桑的那名荒人妇女,终于在名单上看见了自已儿子的名字,她开始哭泣,邻近的妇人围在一起安慰她。

宁缺放下帐蓬沉重的门帘,走回床前继续替桑桑喂药。桑桑喝了两口便停住,抬起头来看着他说道:“我们藏在这里有什么意义?我终究是要死的。”

“不用内疚,荒人和我们一样,本就不容于世,就算他们没有收留我们,西陵神殿和中原的那些国家,也不会允许他们继续活下去。”宁缺说道。

桑桑轻轻摇头,说道:“但如果我们不来,他们不会死的这么快。”

说完这句话,她摊开手掌,看着掌心里那颗黑色棋子开始发呆,这颗棋子是在烂柯寺最后一局棋上,她落的唯一那颗子。

部落里死的人越来越多,她的病越来越重,帐蓬越来越冷,所有物事的表面都覆上了一层浅浅的霜,只有她手里的这颗黑色棋子依旧温润如故。

宁缺把她抱进怀里说道:“不用担心,就算荒人顶不住,我们还可以去北边,我们可以去看看热海的风景,大师兄说那片海虽然冻着了,但如果能破开冰下去,还能找到几条牡丹鱼,老黄牛都很爱吃,味道应该不错。”

桑桑说道:“你知道我并不担心这些。”

宁缺沉默。

桑桑低声说道:“从烂柯寺逃到悬空寺,从荒原逃到朝阳城,再逃到荒原,最后逃到这里,我实在是逃的累了……”

宁缺想说些什么,被她阻止。

桑桑说道:“在朝阳城里,你对我说过一段话。你说未来和死亡其实很相像,如果已经注定,那烦恼便没有任何意义,如果可以改变,那我们更没有必要烦恼,只需要努力去改变。”

宁缺说道:“这是老师说的。”

桑桑说道:“世界很大,但真的没有地方能够让我活下去,我们都清楚,结局已经改变不了了,那我们为什么还要烦恼?死亡便意味着没有未来,在改变不了的时候,我们难道不应该试着学会接受。”

宁缺笑着说道:“这句话说的很好。”

桑桑微羞低头。

宁缺说道:“没想到我家桑桑现在很有大家小姐的风范。”

桑桑说道:“我就是个小侍女。”

宁缺说道:“且不提曾静大学士是你这身子的亲生父亲,只说你是冥王家的大小姐,人世间还有谁的身份能比你更尊贵。”

桑桑没有接着宁缺的打趣话继续说下去,因为她知道他说这番话是想岔开话题,说道:“我不想继续躲藏了。”

宁缺沉默了很长时间,问道:“为什么?觉得良心不安?还是觉得这样躲来藏去很像过街的老鼠?小时候我就对你说过,只要能活下去,不管是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还是人人畏惧的毒蛇,都应该去做。”

桑桑说道:“我知道自已不可能再活很长时间,既然如此,为什么要去做老鼠或毒蛇?如果说这是良心不安,那么便是吧。”

“也许我们命中注定就要这么辛苦的地活着。”

“什么是命中注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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