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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坪侧教习室取回专属自己的书册典籍,宁缺随着人流盯着掩雨廊上的木牌,找到了丙舍的房间,看着里面那些如画明窗,如纸白墙,想着今后数年自己便要在这个地方度过,想着自己终于踏进了大唐帝国的青云道,他的情绪有些微感惘然,深吸一口气平静心神,抬步迈过那道高高的门槛。
“宁缺!坐这儿!”
书舍里同时想起两道惊喜意外的声音。
宁缺愕然抬头望去,只见宽敞的书舍后排,禇由贤正兴奋地向自己招手,脸色看上去有些苍白,而在最前排,司徒依兰正兴奋地看着自己,今天少女在学袍之下穿着身蓝色劲装,斜襟上绣着几朵梅花,微敞的衣领内白皙的颈子细腻一片。
恍然若梦,仿佛隔世,确是隔世,这是他最熟悉最难忘的画面,那时节每年仿佛都会看见一遍,而且那时候喊他去坐的人更多。
宁缺沉默站在书舍槛内,用力地闭了闭眼,才把那些虚妄扰心的回忆驱除出脑海,向着面带期盼之色的司徒依兰致以歉意一笑,向后排走了过去。
他不知道这位司徒小姐是云麾将军之女,但知道她肯定出身长安贵门,虽说书院之内诸生平等,昨日听说陛下当年微服前来就学,也与普通贫民学子并排而坐,但与这种贵小姐接触太多,谁知道会惹出什么麻烦来。
放下沉重的书册典籍,他看着禇由贤苍白瘦削的脸颊,盯着对方有些发青的嘴唇,蹙眉问道:“你昨儿又去了红袖招?”
“呆了整整一夜。”禇由贤叹了口气,并未做丝毫隐瞒,凄苦说道:“宁缺,这个世界出问题了,我想不明白,所以在红袖招里疯了一夜。”
宁缺想起先前遇见的那书生,身体微僵,问道:“出了什么问题?”
“我居然考进了书院,就是这个世界出现的最大问题。”
禇由贤看着他极为苦恼悲痛说道:“你知道的,我家那老头子花了两千两银子给我买了个入院试的资格,我只是来镀金好娶老婆,昨六科我都是瞎答的,放榜的时候我根本没去看自己的名字,结果……我居然考了四科乙上!”
宁缺惊愕无言,半晌后由衷赞叹道:“你还真是真人不露相啊。”
“不露相个屁。”
禇由贤的脸色就像是家中老头子死了,失魂落魄说道:“我数科答的是夫子喝醉了,嚼了半山桃花,就这样还能考乙上……这只能说明书院的教习们都疯了。”
宁缺思考了会儿,猜测道:“会不会是你家使了银子?”
禇由贤愤怒道:“谁听说过书院能靠银子进来读书?而且那老头子只出了两千两银子!两千两就只够我在红袖招里包四个月!够干个屁事儿!”
…………远处长安城内,东城某家银坊深处的圈椅上,某位身材极为发福的老爷子正肉疼看着自家的帐簿,泪眼婆娑叹息道:“二十万两银子……贤儿啊,为父把大半个家业都卖了,就指望着你出人头地,你可不能令为父失望啊,谁他妈的说书院不收钱,那群酸贼……就是他妈的不收小钱!”
…………禇由贤并不知道他家那位老头子为了让他进入书院,做出了在商场风浪多年间都不曾做过来的绝世豪赌,犹自在那里愤愤不平,总觉得书院教习们集体发疯。
“我自幼就不喜诗书,不好骑射,所以和长安城里那些公子贵女都玩不到一起去。幸亏你也分到了丙舍,不然我真不知道接下来这些年怎么过。”
禇由贤悲伤说着,宁缺却只是注意到他说自己不喜诗书不好骑射时,非但没有什么赧然羞愧情绪,反而显得格外理所当然,甚至有些隐隐自豪。
他笑着安慰这位在长安城唯一的熟人,说道:“既来之则安之,想那么多做甚。”
“有道理。”禇由贤环视宽敞书舍里的同窗们,目光在那些身材窈窕的少女身上扫过,逐渐变得欢喜起来,“多和同窗们亲近亲近,将来婚事也好有个着落。”
宁缺无言以对,无颜以对。
禇由贤本就是个性情疏阔开廊的典型唐人,不然当日也不会在青楼里初遇宁缺,便要请他喝花酒玩姑娘,此时把心情调适过来后,顿时回复平常,两根手指拈起玉玦指着前面几排的乌簪女学生们,压低声音说道:“那个温柔小娘子叫金无彩,咱大唐国子祭酒幼女,性子温顺但极不好惹,因为祭酒大人的脾气特别严肃或者说暴躁;那个高个姑娘你不要惹,因为她姓高,家里有个舅舅在宫里当差……”
“那个油头粉面的小子叫陈子贤,家里是在西城开书局的,很是有些小钱,哪日你我要喝花酒手头不便时,可以喊他同去,至于他身边那个矮个子就不用管了,听说是辰州过来的学生,除了吃饭睡觉便是在读书射箭,无趣的狠。”
宁缺大为佩服,暗想一个不愿意进书院的人,只用了半天不到的时间,便把书舍里整整三四十人的来历性情摸的清清楚楚,这得是怎样的精神——想必这得是要把吃喝玩乐事业进行到底,把寻朋觅伴爱好打入书院的精神吧?
“啊,穿衣服的小姐你大概已经知道是谁了,不错,她就是大名鼎鼎的云麾将军之女司徒依兰小姐是也!”
禇由贤轻拍书案,像说书先生般唾沫横飞快速说道:“宁兄,先前你舍她不顾来就我,本公子自然感沛莫名,但我必须提醒你,你极有可能已经得罪了这位长安著名贵女。不要说我没有提醒你,司徒依兰小姐八岁便在朱雀大街上驰马纵横,与一帮同龄女号称娘子军,这些年来不知惊了几家煎饼果子摊,卤煮火烧店,吓坏多少好色胆大男子汉,踹飞多少无情无义郎,你要得罪了她,那可真是在长安城里寸步难行,恰如进了煎饼果子店,有个屁的果子好吃!”
宁缺被面前若喷泉般的唾沫星子惊住,半晌后才反应过来,心想娘子军这种事情我不去招惹自是不怕,司徒依兰在他眼中不过是个并无恶意的小女孩儿,自不会在意,反而对禇由贤的本事大为赞叹,说道:“下回去红袖招若手头紧,我看倒也不必强拉着陈子贤,你去说几段书便挣回来了。”
他自以为这句话调侃的极为到位,不料禇由贤斜眼看着他,淡淡嘲笑说道:“在那等青楼里,靠说几句便能挣着银子,除却宁兄你天下还有何人能做到?”
宁缺表情一僵,极想痛揍此人以发泄老羞成的那怒,终是强行压抑住了,因为此时负责讲解礼科的教习先生已是一脸严肃走了进来。
书舍内骤然变得安静无比,那些青春跳跃的鸦和雀不知飞去了哪里。
第八十一章书院里的燕国教习
“礼是什么?这是一个很宽泛很宏大的命题,但我们不能因为命题宏大便不再去探索研究,因为这个命题很重要。这个字如同苍穹那般高远不可触摸,那我们是不是就不应该向苍穹投以探索好奇的目光了呢?当然不,我们白昼观云探风,夜晚观星探幽,我们想知道苍穹是什么,我们想知道有什么在上面。”
“极宏大的命题,要以一种被我们能理解的方式做出解答,那么我们的答案必将具体而微,向微妙处向具体细节里去问询。我们仰望星空,看星辰移动,在心中画出那美妙而恒定的线条,最终便成为观星之术。”
“苍穹是什么?便要从这样具体的一根根线条,一道道云气,天地间呼吸的上沿,元气波动的上限去体会去感悟,而礼字,同样如此,如果你们要问为师,礼之一道若往具体去探究,往具像中去觅名词,会得出怎样的答案……”
“为师只能说出自己的理解,所谓礼,就是规矩。”
负重讲解礼科的教习先生乃是书院礼科副教授,年龄约有六十几岁,说话速度极为缓慢,吐字非常清晰,讲课内容倒也算有条理。台下各方横直书案前的学生们听的极为认真,然而宁缺却早已是昏昏欲睡,教习先生双唇间吐出字眼越清晰,他越觉得脑海里那些瞌睡虫越宠大,越无法抗拒。
入院试时他礼科成绩是丁等最末,前生后世对这些内容都未曾发生过兴趣,最近这些年更是成日介忙着写字儿冥想杀人放火赌博睡觉,实在是无能为力。
迷迷糊糊间,宁缺忍不住有些惘然地想道,如果今后几年间在书院的生活,便是每天把清晨大好时光尽付于这枯词滥调,那该是何等的痛苦。
紧接着书舍里发生的事情,把他从这种绝望幻想中拯救了出来,他再一次明白在大唐地位至高的书院果然不是一般地方,这里的教习果然不是一般人。
当老教习说道礼便是规矩时,书舍里忽然响起一道极不赞同的声音:“先生,我大唐帝国威服四海,圣天子君临天下,重修礼记,靠的可不是什么守规矩。”
书院规矩课堂上可以提问,所以这名学生的质疑倒也正常,但这毕竟是入学第一天,所以书舍里的气氛骤然变得有些怪异,宁缺自昏睡状态中醒来,问旁边书案上的禇由贤,低声道:“谁啊?”
书院讲究有教无类,因材施教,能入院读书的学生有很多普通百姓家的儿女,但敢在第一堂课上便对教习先生提出质疑的学生,必然家世不凡或者自视不凡,此时站在书案旁的那名学生原来是某大将之子。
教习先生冷冷看着他,问道:“那依你之见,难道人在世间生活,可以不讲规矩?”
“不错。”那位将军虎子嗡声嗡气说道:“我大唐以武立国,靠的就是不去管那些迂腐规矩,甲坚矛利便自然能永远胜利,但这并不能说明我们就不守礼。”
教习先生脸上的皱纹渐渐平伏,面无表情看着这名身材魁梧的学生,说道:“你这句话意思就是说,只要拳头大便有道理?”
那名学生有些尴尬地挠挠头,强颈道:“这么理解倒也不为错,像我大唐数攻燕国,哪一次不把他们打的喊爹喊娘,他们甚至要把太子送来长安为质,但他们的皇帝哪里敢对我大唐陛下失毫无礼?还是要尊称为圣天子。”
宁缺在书舍后方听着这番话,暗想这家伙礼科成绩肯定不会比自己更高。
教习先生缓步向那学生走了过去,脸上依旧没有丝毫表情,但当他走到那学生身前时,声音却陡然拔高,举起枯树干般的右手,劈头盖脸就打了过去,愤怒地咆哮道:“拳头大就是道理?那我这时候打你就是道理!”
书舍里响起一阵惨嚎,那名身材魁梧的将军之子,不知道是害怕书院规矩,还是过于尊师重道,竟是根本不敢还手,被枯瘦的苍老教习瞬间打到鼻青脸肿,口角流血,看上去显得异常凄惨。
不知过了多久,教习先生终于住手,气喘吁吁瞪着将军之子阴沉训道:“如果你说的是对的,那我这时候打你就是对的,因为我拳头比你大。”
从教习先生开始痛揍将军之子,书舍里早已乱成一团,学生们震惊站起,却没有人敢去拉晋入狂暴状态下的先生,直至此时,司徒依兰才不服说道:“先生!如果你认为自己比他厉害,所以可以打他,那岂不是证明了他先前的观点?”
宁缺依然坐在书案旁,但他的嘴也长到了极大,怎么也没有想到,初入书院第一天,便看着如此火爆的一幕,此时听到司徒依兰的反驳,心里也觉得大有道理。
先生回头冷冷看了司徒依兰一眼,说道:“我就是想要证明他的道理,有问题吗?”
司徒依兰紧紧抿着双唇,想着入书院前父兄们的紧张叮嘱,但终究还是没有忍住,将心一横,颤声说道:“是,如果您认为他是错的,那就不应该用他的道理去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