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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子抬头望向飘着细雨的秋空,説道:“如果説那些道士和尚真的能在你师兄之前找到宁缺和桑桑,那只能説这真的就是天意吧。”
君陌此时已经解好一只湖蟹,盛在盘中,恭敬递到老师身前。
夫子看着盘中那只看似完好如初、实际上早已壳肉分离,哪怕最细微的腿肉也都被剔了出来的螃蟹,説道:“吃蟹的乐趣就在于自己动手,无论大嚼还是细剔,现在这局面还有什么乐趣呢?”
……
……
去年秋天的时候,一位书生离了烂柯寺,然后他出现在荒原极西深处的原野间,他的身前是数百名佛法精湛、境界深厚的僧人,那些僧人看着这名神情温和,满身灰尘的书生,如临大敌。
原野间响起一道只能用恢宏二字形容的声音,那声音先宣了一声佛号,然后淡然问道:“大先生光临我悬空寺,不知有何贵干?”
大师兄应道:“见过讲经首座,我想知道您有没有见过我家小师弟。”
其后三日,悬空寺内钟声大作,佛光大盛,清影流离,似有风在寺内不停飘拂,那名书生寻无所获,告辞而去。
今年春天的时候,那名书生拜访月轮国烟雨七十二大寺,每至一处寺庙,便会从怀中拿出一张画像,问寺中僧人:“您可见过我家小师弟和这位小姑娘?”
夏天的时候,那书生到访宋国道观,寻访无所得。
秋天的时候,书生回到了烂柯寺,请烂柯寺住持观海僧发动逾千民工,掘起后寺里的几块巨石,然后他站在那片废墟中,看着断井残垣沉默了很长时间。
他始终觉得,小师弟生死不知是自己的责任。
片刻后,他来到一座很破旧的道观前,礼貌地敲门而入,从怀中掏出已经发皱的那张画像,看着观中的老道士,难受地咳了两声,然后声音微哑问道:“如果您来自瓦山小镇,请问你是否看见过这二人?”
老道士完全不知道他在説些什么,不解于这名书生怎么知道自己来自瓦山小镇,浑浑噩噩地摇了摇头。书生脸上没有什么失望的情绪,平静向那老道士告了声扰,转身出了道观,向着下一个地方而去。
从秋天到秋天,一年三百多日,书院大师兄在世间寻找宁缺和桑桑的踪迹,他去了四百座佛寺,两千一百座道观,四十七座城市,游遍诸山,阅尽四海,他疲惫而憔悴,满身风尘,却从来没有停下过脚步。
……
……
秋雨落长安。
一只猫趴在老笔斋的墙头,浑身湿漉,对着天空凄厉地叫了一声,然后跳入小院,熟门熟路地走进卧室,上床后便倒下,用被褥把身上的雨水蹭干。
这家小院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人住了,那个很可恶地喜欢用石头砸它的年轻男人也不知道死去了哪里,所以猫儿觉得现在的生活很幸福。
它在蒙着灰尘的被褥上甜蜜地睡觉,趴着睡,仰着睡,夹着尾巴睡,抱着尾巴睡,四脚朝天睡,换了无数种姿式,睡了很多天,终于觉得有些无聊。
猫儿屈着两只前腿,把头垫在软软的爪上,微偏着看着房门,忽然觉得有些孤单,甚至开始期望能够听到有人推门而入的声音。
雁鸣湖畔宅院里的仆役都已遣散或回到学士府,整座宅院里没有一盏灯光,显得格外冷清,湖水里的荷叶又残,在秋雨中随波微伏,不知有没有哪片荷叶还记得从前的那些雷,还记得当年的那些事。
……
……
荒原上悬着一轮冰冷的太阳。
黄草皆霜,被困在洼里的两只手指粗细的小鱼,即便想相濡以沫,吐出来的沫子也会在很短的时间里,被冻成冰粒,忽然间,浅洼骤深!
车轮呼啸而过。
一辆黑色的马车,从空气里冲了出来,带着狂暴的气势,重重地落在微硬的荒原地面上,速度奇快向前继续冲刺,仿佛是想要追上远方那轮太阳!
……
……
第一百一十章车落荒原赴土丘
人间四时皆有花,即便寒冬时节也有腊梅可赏,秋天的时候自然也有花。烂柯寺的秋天最著名的便是桂花,宁缺抱着浑身是血的桑桑,不知道为什么,竟在临死前这一刻想起塔林孤坟边的那几树桂花来。
此时那自天外来的一剑,已经距离黑色马车极近,下一刻大概便会刺中桑桑和他的身体。其实他并没有真实地看到那道飞剑,但他感知到了,并且确定这剑来自剑圣柳白,所以他清楚自己和桑桑马上就会死去,于是他没有再做任何事情,只是把怀里的桑桑抱的更紧了些,然后安静等待。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完全超出了宁缺的想像和推算,那道自天外而来,理所当然要杀死自己二人的破云一剑,居然擦着黑色马车疾掠而飞!
清静的佛光在马车后敛灭,烂柯后寺佛殿的残破景象和那些秋雨,全部被隔绝在了外面,然后消失无踪,周遭一片安静。
宁缺知道马车已经完全进入了棋盘里的世界,绷紧到了极点的精神骤然放松,汗水像暴雨一般涌了出来,瞬间打湿全身。
大黑马也感觉到了周遭环境的变化,欢快地嘶鸣两声,在安静的道路上放蹄狂奔,然而奔不得数丈,那条看似幽深无尽头的道路忽然从中断开!
道路本就在棋盘世界里的一座高山上,前方忽然崩塌断裂,自然便成悬崖!
甫离绝境,哪里想到只不过是片刻功夫,又会面临这样的危险,大黑马根本来不及停步,暴戾脾气在绝望之时发作,竟狂嘶着干脆冲了下去!
轰的一声沉重撞击声,黑色马车重重地落在地面上,车轮碾破一处将要结冰的水洼,然后碾压着微硬的寒冷地面,向着远处那轮冰冷的太阳继续狂奔!
剧烈的撞击,把车厢里的宁缺震的弹了起来,他的头重重地撞到厢板上,疼痛让他从完全措手不及的变化所造成的惘然情绪中清醒过来,下意识里向车窗外望去,只见视线所及之处一片荒芜,原野黑寂,偶有几株枯树。
这里不是烂柯寺,但也不是棋盘里的世界,那些带着霜色的白草早已死去,那些水洼里的细鱼想必早已冻僵,时间还是肃杀的秋天,这些景致自己看着有些眼熟,但应该从来没有来过,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难道这里是荒原?可明明前一刻,黑色马车还在烂柯后寺殿前,为什么下一刻便出现在荒原?要知道烂柯寺在东南边陲领海处,与荒原最近的距离也要超过数千里地,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我們会出现在这里?
宁缺看着车窗外的荒原景致,震惊的无法言语,然后他醒过神来,急切地望向怀中的桑桑,发现小姑娘虽然还是很虚弱,但生命应该没有什么危险,不由沉重地喘息了两声,用力地挥动了一下拳头。
只要桑桑还活着,只要这里不是烂柯寺,只要没有佛光笼罩马车,别説是莫名其妙横穿数千里来到荒原,就算是到了冥界他也不在乎。
狂奔了一段距离,大黑马从临死前暴发的狂戾情绪里醒了过来,缓缓停下,惊恐警惕转着头颅四处打望,确认这里不是烂柯寺,自己也没有摔死在那个该死的悬崖下,才余悸难消地开始大口喘息。
桑桑醒了过来,艰难地睁着眼睛,看着车窗外的天空,发现自己没有死,宁缺也没有死,不禁有些惘然,问道:“这里是哪里?”
宁缺抱着她靠近车窗,向窗外望去,沉默思考了片刻,想起歧山大师前些天和自己讲过的某个典故,隐约猜到了事情的真相,只不过哪怕亲眼看到了,他依然很难相信自己所遭遇到的这一切。
“如果没有猜错,我們现在应该是在西荒。”他説道。
听着他的回答,桑桑鼻子一酸,伤心説道:“西荒和瓦山之间要横穿整个大陆,隔这么远,怎么可能一眨眼便到?我們是不是已经死了,这里是不是冥界?我們都已经死了,宁缺你怎么还喜欢骗我呢?”
宁缺把她苍白小脸上的泪水擦掉,哄道:“你如果真死了,我骗骗你也无所谓,你没死的时候,我什么事情骗过你?这里真是西荒。”
桑桑精神略好了些,强撑着身体在他怀里坐起来,向窗外望去,发现真的很像她和宁缺都不陌生的荒原,不由好生吃惊。
“前些天,歧山大师对我説过烂柯寺的一个典故。”
宁缺若有所思道:“传闻当年佛祖在瓦山修行时,曾经感应到山下有个地方与悬空寺有某种隐隐相通之处,便命弟子在那里修建了烂柯寺,后来佛祖悟得空间通行无碍的至高法门,便在那处砌了座简易石塔,可以让僧人直抵极西净土。我问过大师那法阵现在还在不在,大师説数千数万年过去,佛祖留下的法力早已消失无踪,那座石塔也化作了飞灰,寺中僧人在传闻里石塔的位置上,修了一座佛殿,便是先前我們在的那坐佛殿。”
桑桑无法相信这个解释,睁大眼睛问道:“你是説大师先前开启棋盘世界的同时,也开启了佛祖留下来的石塔法阵,所以把我們传送到了这里?”
宁缺摇了摇头,説道:“大师既然以为佛祖留下的空间法阵已经失效,那肯定不是他开启的,大概马车进入棋盘之后,烂柯寺里又发生了什么事情,只不过现在我們也没有办法知道,想必动静不小。”
烂柯后寺佛殿里地基深处的石塔法阵,被掩埋多年,佛祖留下的法力确实已经几乎完全流失,然而寺中僧人无数年来不停颂经礼佛,在那些佛性的薰染之下,石塔竟还保留了最后一线法力。
宁缺不知道黑色马车进入棋盘之后,烂柯寺里发生了什么事情,但猜测的很正确,能够把佛祖留下的法阵重新开启的动静,自然不小。
在那一刻,佛宗行走七念破了十六年的闭口禅,想要强行逆转棋盘世界的规则,二师兄君陌则是以毕生功力掷出了那道铁剑。
佛宗闭口禅和书院铁剑,已是如今修行界最强大的手段,可如果只有其中一样,依然不足以开启法阵,但当二者叠加在一起时,却发生了非常神奇的变化。
断井里隐藏着的佛祖法力被触动,石塔里法阵重新开启,或者是因为棋盘也是佛祖遗物的关系,法阵自动把棋盘送到了极西荒原。
于是当黑色马车冲出棋盘世界时,自然也就落在了荒原之上。
“还有件事情想不明白,为什么我們能够自行冲出棋盘世界。”
宁缺很是不解。
桑桑此时已经相信了这番神奇的遭遇,又因此而想到另外一件事情,小脸微白,説道:“如果那个法阵是联通烂柯寺和悬空寺的,那我們现在岂不是……”
宁缺看着远处那棵树皮微灰,叶若蒲团的菩提树,神情凝重説道:“不错,我們现在应该离悬空寺很近。”
大黑马此时正处于劫后余生的惊大狂喜之中,轻踢前蹄拔弄着微黑的土壤,想看看能不能翻出些地精黄果之类的好东西来犒赏一下自己,忽听着车厢里传来的声音,耳朵顿时惊恐地竖了起来,身体变得僵硬无比。
因为先前在烂柯寺里的遭遇,它对那名穿着木棉袈裟的僧人印象很深刻,更应该説是无比恐惧,而那名僧人便是出自悬空寺。在它看来,悬空寺随便来个和尚便这般可怕,如今竟是跑到了悬空寺,这和找死有什么分别!
大黑马强行压抑住心头的恐惧,亦不敢嘶鸣,鬼鬼祟祟地掉转马头,便准备向来时的方向悄悄逃逸,然而当它转过身来,愕然发现,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的风景几乎完全相同,自己根本不知道悬空寺在哪边,那该往何处逃?
宁缺把桑桑小心放到被褥上,走出车厢,站在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