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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缺说道:“隆庆背叛昊天,西陵神殿发下诏令,人人得而诛之,晨迦公主居然为了此贼意图谋杀光明之女,我代神殿出手惩戒有何问题?”
殿内诸人望向真正代表西陵神殿的程立雪司座大人。
程立雪神情平静,沉默不语,且不说花痴确实触了西陵神殿的忌讳,即便没有,宁缺做为光明之女未来的丈夫,神殿也不会发表任何意见。
宁缺看着曲妮玛娣,说道:“至于道石死在我手中,你要替自己的私生子报仇,动手便是,何必要把佛宗和月轮牵扯进来,我真想知道佛祖究竟是不能容我,还是不能容你这个不守戒律的老尼姑。”
听着这番话,宝树大师神情微凛。
宁缺看着他,重复了一遍先前的问题:“悬空寺确认要管这件事情?”
……
……
“我佛慈悲为怀,悬空寺禀持此念,无数年来极少参与俗世之事,你与晨迦公主之间的仇怨,我本不应该管。”
宝树大师神情渐渐严肃起来,声若钟鸣,说道:“然而十三先生居然入了魔道,我悬空寺又如何能够不理,我亲眼所见,又如何能不管?”
听着这番话,殿内诸人望向宁缺的脚下,脸色变得有些怪异。
宁缺这才注意到,自己的脚下有几块碎石砾,黑色院服的腰间有个灰色的小点,看颜色,应该是被石头击中后留下的痕迹。
这时候他才想起来,先前宝树大师的佛宗大手印,姿式有些奇特——右手平伸,食指微屈,看着就像顽童在弹石子——原来是真的在弹石子。
修行者的肉身依旧像普通人那样脆弱,哪怕是知命巅峰的强者,依然可以被一个屠夫轻松地开膛剖肚,当然那首先得是那位强者不还手。
只有两种修行者,能够凭自己的身体把一颗坚硬的石子震碎,在先前的战斗中,没有人感觉到宁缺以念力召唤天地元气护体,自然说明当初他符武双修的传闻并不真实,同时也说明他修行的是不容于世的魔宗功法!
佛殿内一片死寂,没有人说话,没有人知道这时候该说些什么。
程立雪震惊看着宁缺,正所谓道魔不两立,他身为西陵神殿天谕司大司座,发现一名入魔的修行者,理所当然应该愤怒站起,将对方斩于道剑之下……
然而宁缺不是普通人,他是书院十三先生,是夫子的亲传弟子。
不要说是程立雪,就算是掌教大人在场,也会觉得这件事情非常棘手。
程立雪脑海一片混乱,想要站起,却又不想站起,完全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就在这时,他忽然看到了桑桑,顿时平静了下来,觉得好生庆幸。
光明之女在上,这件事情哪里轮得着他来代表西陵神殿表明态度。至于光明之女和宁缺关系亲密,肯定不会代表神殿降下雷霆,那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确认宁缺入魔,佛殿内安静了很长时间,但终究有人会表明自己的态度,而且那个人的态度非常坚定,非常强烈。
曲妮玛娣姑姑一面咳血一面大笑,笑声里满是快活和癫狂的味道,她看着宁缺厉声怨毒喝道:“我倒要看佛祖到底能不能容你!”
……
……
宁缺静静看着宝树大师,心想悬空寺果然是传说中的不可知之地,这位首座手段确实高妙,竟能佛法无声,让那块石头落在自己的院服上。
紧接着,他想明白今天这件事情,肯定是这位悬空寺高僧早已谋划,不然没有谁会在那种紧张战局中,还会想着这样做。
想着老师当年的叮嘱,他摇了摇头——夫子曾经对他说过,小师叔修行浩然气之后,便再没有让任何敌人触碰到自己的身体,所以哪怕全世界的修行者都猜到小师叔已经入魔,却没有任何人敢当面指出来。
宁缺自幼打猎砍柴,养成了近身肉搏的习惯,所以总是容易忘记老师的嘱咐,而且入知命境后有些过于自信,没想到却被悬空寺的僧人抓住了把柄。
然而……那又如何?
小师叔入魔,举世皆知却无人敢提,自己虽然远不如小师叔当年,但却有比小师叔更强大的地方,难道还会怕了这些人不成?
“我不信佛,所以我自然不用关心佛祖能不能容我。”
宁缺看着曲妮玛娣,说道:“而且你说我入魔我就入魔?世间哪有这样的道理。”
曲妮玛娣微微一怔,似乎没有想到在这样的情况下,此人居然还能面不改色的大谈道理,大怒喝斥道:“殿内所有人都看见了!”
“看见的就是真的?”
“当年光明大神官眼神那么好,还不一样看错了。”
“而且就算是真的……没有就算,我反正不会承认。”
他看着曲妮玛娣的眼睛,微讽说道:“你怎么证明?”
然后他转身望向殿内其余的人,问道:“你们怎么证明?”
他摇头说道:“想要证明,那便再来打过,说不定下一刻,我的腿便会被你们一剑刺穿,到时候谁来赔我医药费?”
宝树大师沉默片刻,说道:“这是恐吓?”
宁缺说道:“你可以这样理解。”
曲妮玛娣厉声喝道:“书院怎么会有你这般无赖的小人!”
宁缺说道:“我确实比较擅长耍无赖,在书院里可以排名第一,即便是当年的小师叔,也不可能比过我,所以像这种没有意义的事情,就不要做了。”
“书院行事果然还是如从前那般嚣张。”
宝树大师忽然笑了起来,看着他说道:“却不知在夫子眼里,在你们书院看来,怎样的事情,才算比较有意义。”
一直沉默不语坐在蒲团上的歧山大师,忽然警兆渐生,抬起头来望向宝树,眼神严厉而充满了警告的意味。
“冥界入侵算吗?”
宝树仿佛根本没有感受到歧山大师的目光,看着宁缺,脸上的笑意渐渐敛没,只剩下威严与肃穆,喝道:“你是冥王之子算吗?”
第八十八章一道铃声
“世间入魔之人多矣,难道你以为,这便能让我这个戒律院首座离开悬空寺?能够让我离开悬空寺的理由,只有一个。”
宝树大师法像威严,看着宁缺喝道:“我要来看看你到底是不是冥王之子!看你血腥冷酷,又自污入魔,若真是冥王之子,便是夫子也不会保你!”
宁缺盯着这位高僧明若宝石的眼眸,沉默了很长时间。
去年冬天在长安皇宫前,他当着全世界的人宣布了自己的身世,甚至从更早一些时间,当大唐军方查出他与将军府的关系时,世间便出现了一个传闻。
那个传闻里说,光明大神官早在十六年前,便已经看出宁缺便是传说中的冥王之子,先前曲妮玛娣也曾经提到过这件事情。
宁缺曾经因为这个传闻而紧张迷茫过,在经过夫子开解后才渐渐释然,而且背靠书院,也没有人敢在他的面前提起这个传闻。
曲妮玛娣先前提了,宁缺并不在意,因为他知道那是老尼姑羞怒悲愤的发泄攻击,对他没有任何影响,然而此时宝树大师的话,却让他变得有些凛然。
宝树大师来自悬空寺,不是黄口稚儿,不可能凭着传闻,便公开指认他这个书院弟子是冥王之子,要知道这毫无疑问是这个世界最严重的指控。
让宁缺心神凛然还有一个重要原因,那便是前些天在瓦山上见到佛辇时的警兆,直到现在,他还不知道警兆预指何事,难道便是这个指控?
“这就是名门正派为私仇寻找大义名份的典型过程?”
宁缺看着宝树微讽说道:“我很庆幸书院也是世间的名门大派之一,若我真是个普通修行者,岂不是会被你们陷害到连渣渣都剩不下来?
宝树大师说道:“我说你是冥王之子,自然有我的证据。”
宁缺说道:“我很好奇,你所说的证据是什么。”
他自然不可能真的好奇,因为直到今天为止,世界对冥王之子的怀疑对象,他依然牢牢占据着第一名的位置,占据第二名的隆庆皇子如今已经消失在荒原中。
只不过在这种时刻,他不可能表现出来任何的紧张。
宝树大师静静看着他,从僧袖中取出一个铜铃挡。
那个铃铛铜色寻常,式样却有些独特,体裁圆阔,看上去更像是一口小钟。
歧山大师看着那铃,神情剧变,厉声喝道:“宝树!放下那铃!”
宝树今天很明显对自己的师叔没有任何尊敬,他神情漠然看着宁缺,右手提着那只铜铃,说道:“此铃名为盂兰,又称净铃。”
看着这只铜铃,程子清记起了师兄曾经提过的某样佛门法器,眼瞳微缩,不可思议说道:“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盂兰铃?”
洞明大师看到这只铜铃后,已然有所猜测,此时听到这铃的名字,不由震惊无语,曲妮玛娣则是露出又惊又喜的神情。
…………秋风从殿外进入,拂动他指间那只铜铃,发出清脆的声音,铃声清脆但绝对没有一丝寒冽的意味,显得无比柔和而悲悯。
铃声响起的那一刻,宁缺便记了起来,前些天在瓦山山道上,未见佛辇至,铃声已然先至,其时翠鸟蹈而迎之,神妙异常。
他眉头微微皱起,觉得似乎有些麻烦将要发生。
宝树大师指拈铜铃,慈悲说道:“盂兰花生长于极西净土,最能知邪镇祟,此铃所用之铜在漫漫盂兰花田里静养无数万年,最为纯净,后铸身为铃,随佛祖在世间苦修无数年,渐有佛性自生。”
宁缺看着大师指间的铜铃,忽然说道:“看大师的介绍和诸位的反应,我大概能猜到,你接下来肯定要说这只铜铃能够找到冥王之子的下落。”
宝树大师肃容说道:“不错。”
宁缺摇了摇头,说道:“如果这铜铃真这般好用,西陵神殿何至于为了寻找冥王之子害死了那么多人,光明大神官又怎会被囚禁十余年?”
宝树大师说道:“那是因为当年冥王之子刚刚降临,还没有苏醒的缘故。”
宁缺问道:“那你怎么知道冥王之子已经醒来?”
宝树大师说道:“冥王之子苏醒,自有天兆,不然光明神座又怎会越狱出了桃山,要去长安城找你?”
宁缺说道:“都是你在说,谁知道你手里这个铃铛是不是传说中的盂兰铃?也许是你在寺里哪间禅房里拣的,赶紧还回去吧,不然那禅房里的老和尚半夜醒来,忽然发现自己系在裤带上的铜铃不见了,岂不是要吓死。”
这是一段笑话,这是一段对佛宗极不恭敬,对烂柯寺极为亵渎的笑话,然后佛殿里没有人发笑,人们脸上的神情越来越复杂。
宝树大师看着他说道:“如果只是普通铜铃,你为什么不听一下?”
宁缺说道:“我为什么要听?你不觉得这样看上去很蠢?”
宝树大师平静说道:“若净铃对你没有任何影响,那你自然便不是冥王之子,到时候悬空寺自然会还你一个清白。”
宁缺笑着摇了摇头,从袖子里取出一方手帕,看着他认真说道:“此乃我书院镇院之宝天罗帕,能伏世间一切邪魔外道,而我现在很怀疑佛祖是冥王之子,你要不要把他老人家的骨灰挖出来,让我用这帕子扇两下试试。”
凭由他百般恶毒嘲弄讽刺,宝树大师自平静不闻,说道:“我可以让你试试。”
宁缺摇头说道:“我可没有怀疑大师你是冥王之子,我怀疑的是佛祖。”
宝树大师忽然微笑说道:“十三先生,你怕了。”
…………不是怕而是警惕,是在山道上听到铃声后,便对佛辇生出的警惕不安。
宁缺在心中这样对自己说道,然后下一刻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很恐惧,因为自己是冥王之子的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