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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缺心情渐静,说道:“除了疯子没有人喜欢杀人。我不是疯子,所以我也不喜欢,以往杀人是因为不杀人便要死,如果能够不杀人依然可以活下去,那自然最好,我很喜欢,怎会怪大师。”
……
……
不想桑桑从佛经上分心,更不想她担心自己,宁缺没有告诉她佛祖笔记的事情,走进烂柯寺后殿,点燃一盏铜灯,继续认真观看。
十几页纸的佛祖笔记,除了对未来的预言,还记载着一些他对世界的认识,更重要的是他认识世界的方法,比如他对黑暗与光明的见地。
这些字句里蕴藏着极大的智慧,只可惜佛祖写在纸上时,并不是刻意成文,所以显得有些简短随意,很难构成体系,不然宁缺肯定又会获得极大的益处。
除此之外,笔记上还有佛祖兴之所致时,偶尔留下的几句闲笔。通过这些闲笔,宁缺才知道,原来佛宗并不是由佛祖创立。
在佛祖之前,有更多古佛甚至曾经度过漫漫永夜,但因为佛祖在树下悟出如今佛宗最根本的思想,所以佛祖被如今的佛门弟子们尊称为最早之佛。
宁缺想起夫子曾经把佛祖悟到的法子形容为“闭嘴”,不由笑了起来。
无论夫子还是二师兄,对佛宗都有诸多嘲讽,但这只是代表书院本身的性情,并不意味着佛宗是可以被无视的存在。
能够阅读佛祖笔记,不是谁都能遇到的大机缘,宁缺在感慨庆幸之余,还是有些不甘,不知道是不是当年在旧书楼看书时的记忆太过深刻,看着笔记上佛祖亲手留下的寻常笔迹,他下意识里用起了永字八法。
当初他尚不能修行,却想要看书院前贤文字,强行弄出了这样一个拆字的法门,一路昏迷吐血,最终证明虽有些用处,但用处真的不大。
在他能够修行之后,尤其是进入洞玄境之后,永字八法对修行来说,更是变成了鸡肋,已经有很长时间,都消失在他的生活里。
此时面对佛祖笔记,他动用永字八法,其实也没有想着能够起什么效果,只是面对宝山,不甘心空手而归时的徒劳尝试。
然而下一刻,宁缺难以理解地发现,自己的尝试似乎奏效了。
随着嗡的一声轻鸣,他的识海骤然开启。
佛祖笔记上的那些墨字,在他的眼间渐渐飘浮起来,然后逐渐散开,变成密密麻麻地单独笔划,有的笔划直垂而下,便似佛杵,有的笔划浓墨一点,便似佛铃,有的笔划似苦行僧手中托着的铜钵,有的笔划像是山亭里的佛钟。
这些笔划飘离笔记书页,飘进他的眼里,然后进入他的识海,在他的精神世界里不停飞舞,重构成他难以理解的画面。
……
……
宁缺放下佛祖笔记,向殿旁望去。
烂柯寺里供奉着石尊者像,前寺偏座有十几尊,最幽深的后殿里,也供着四座,他此时看的,便是这四座尊者像。
长安万雁塔寺以及月轮国白塔寺里,也有这些石尊者像,传说有大智慧的人,能够从这些尊者像中,领悟到佛门手印的真义。
前些天,那位南晋剑阁强者,已然知命中境的程先生,曾经在前寺偏殿里,面对石尊者像感慨,自己能够感受到其间的智慧,却无法领悟。
后殿最右侧的那座石尊者像,面容狰狞,怒目圆睁,石像的双手裸露在外,似触未触,形成一种很复杂的手式,一股威严肃杀气息从石像指间喷薄而出。
宁缺静静看着这座石尊者像,看了很长时间,然后他抬起双手,对照着石尊者像的双手,开始模仿那种手式。
石尊者像的双手,保持着固定的姿式,宁缺明明是在模仿,但他的双手却没有静止,而是在身前不停缓慢地移动着,比划着。
便在此时,他识海深处有一片意识碎片,似乎感应到了什么,微微明亮起来,释出一道极为稀薄的意念,然后敛灭归于平静。
宁缺明白了这座石尊者像双手姿式的真义,双手渐渐停止。
他一掌竖立在前,一掌横放于后,右手食指在空中微屈,左手食指落在右掌背面,看上去很是莫名其妙,没有任何美感。
这个姿式与石尊者像的手式并不相同,甚至没有丝毫相同之处,然而就在他左手食指落在掌背的那一瞬间,一道与石像几乎完全相同的肃杀气息便出现了。
宁缺腹内那滴浩然气凝成的露珠,开始缓缓旋转,释出一道又一道纯厚的浩然气,顺着那些似有若无的通道,向着身体各处输送。
他日夜修行浩然气,勤奋不辍,对于浩然气的运行毫不陌生,然而,他发现此时浩然气的运行似乎和以前有了很大的区别。
最大的区别在于,他体内的浩然气不再像以前那般强横不羁,而是变得安宁柔顺了很多,哪怕是最细微的气丝,只要他意念一动,都能完全掌握。
浩然气在体内运行三周,宁缺只觉浑身舒畅,诸多感知美不胜收,竟没有忍住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飘荡在安静的夜殿里。
然后他望向下一座石尊者像。
……
……
第八十四章秋雨里的掌印,寺前的舞
殿内的石尊者像上,最初涂着金漆,不知多少年过去,金漆剥落,露出里面的石质,在昏暗灯光的照耀下,显得慈悲却又可怕。
宁缺看完一座石尊者像,再看另一座,全神贯注,浑然忘我,根本不觉饥渴,也没有丝毫困意,双手在身前不停变幻。
直到将四座石尊者像全部看完,他才停止双手的动作,拾起蒲团到殿槛前坐下,对着满寺夜色,闭上双眼开始静思回味。
不知不觉间一夜时间过去,秋雨再次降落在古寺里,冲出稀薄的雾气,让熹微的晨光把佛殿飞檐照耀的清清楚楚。
前寺正殿清亮悠长的钟声,传到遥远的后殿。
宁缺睁开双眼,眼眸里晶莹一片,然后渐渐回复寻常。
看着槛外渐骤的秋雨,他举起右臂,意随念走,极为随意向前伸出。
殿前秋风大作,雨丝飘摇不安,悄无声息间,重重雨幕里,忽然出现了一片极大的空白,那片空间里没有一滴雨珠,看着干燥无比。
如果仔细望去,秋雨里的那片空白,恰好是个手掌的形状。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缭绕在佛殿前的气息才渐渐淡去,那些斜掠横飞不敢落的秋雨,飘进了那个无形的掌印范围中,一切回复正常。
宁缺直到此时才明白一夜时间,自己领悟到了什么,收获到了什么,看着殿外的重重秋雨,心绪也不免有些激荡难平。
“无畏、禅定、降魔、去念……真没想到,你居然能在一夜时间之内,参悟我佛门四大真手印。”
殿外传来歧山大师虚弱却难掩惊喜的声音。
宁缺转身对着大师拜了下去,行了一个大礼。
他要谢的事情有很多,而昨夜他殿内参佛入定整整一夜,大师便在殿外守了他整整一夜,这等慈爱守护,便值得他诚心一拜。
歧山大师看着宁缺,心生感慨。
哪怕是佛缘再深厚、悟性再高的人,也没有可能一夜时间便领悟佛家四大真手印的妙义,因为佛宗手印不是佛法,修佛者无法绕形开知见障。
然而知见障对宁缺似乎没有起到任何影响。
歧山大师感觉到宁缺身体里莲生师弟的气息,比昨日淡渺了很多,便明白了他能够逾越知见障的真实原因。
因为这些知见障,莲生当年早已逾越。
歧山大师看着宁缺,感伤想道,师弟你正在不断地真正离开这个世界,难道这就是你继续存在于这个世界的方式吗?
……
……
各国使团已经纷纷抵达瓦山,在前寺商议荒人南侵一事,成日里都在开会,修行者们在中寺里议论着前些天在瓦山里的见闻,敬畏又兴奋地回思着当日的情景,同时猜测着过些日子的盂兰节会不会再来什么大人物。
宁缺和桑桑自然不会理这些事情,虽然是受邀前来参加盂兰节。他们在烂柯寺后寺里读佛经,看佛像,随歧山大师参观诸殿的佛教壁法,生活过的异常平静,便是他们的心境也变得恬静了很多。
他还是向歧山大师打听了一下盂兰节会的事情,毕竟这个人间最盛大的节日,起源有些奇特,又有万丈佛光镇压冥界的传说,所以他很好奇。
“佛宗哪里能能力镇压冥界,最早的时候不过是祈祷黑夜不要来临,后来渐渐演变成修行界里的强者集会商议如何应对,只不过无数年过去,黑夜始终没有来临,冥界入侵的传说变成了真正的传说,哪里还有修行者会在意?”
歧山大师微笑说道:“盂兰节每年都会有一次,修行者的聚会时间则是并不固定,虽然失了原意,但我佛门也不想失去展现自己的机会。”
“月轮国号称烟雨七十二寺,还说的是著名大寺,如果要把那些普通寺庙算进去,只怕要超过一千之数,而且那里邻着西方荒原,与悬空寺要近很多,为什么佛宗当年没有把盂兰节会放在月轮国举行,比如白塔寺?”
宁缺不解问道。
歧山大师问道:“你可知道当年悬空寺在世间修的第一座大寺在哪里?”
宁缺摇了摇头。
歧山大师指着栏下的重重殿檐,说道:“便是此间。”
宁缺微感吃惊,心想这是什么道理?
歧山大师知道他在想些什么,解释道:“因为这里离悬空寺最近。”
宁缺心想悬空寺远在极西荒原深处,而烂柯寺则是地处东南,瓦山顶峰上便能看到海岸线,两地之间的距离,明明是世间最远的距离,为什么大师却要说最近?
歧山大师微笑说道:“传闻当年佛祖到东南一游,弟子在山间行棋之时,他忽有感应,在峰上遥指山下,便定了烂柯寺的位置,而之所以如此,是因为现在我们所处的烂柯寺,与悬空寺有某种隐隐相通之处。”
隐隐相通之处,这六个字隐含深意,宁缺却还是不明白。
歧山大师回身指向后殿,说道:“据说无数年前,佛祖悟得空间通行无碍的至高法门,便在那处砌了一座简易的石塔,可以让僧人直抵极西净土。”
宁缺震惊说道:“我只听说过大唐军方和西陵神殿有些特殊强大的符阵,可以传递简单的信息,却从来没有听说过有什么阵法可以把人传到远方,这岂不是传说中无距的境界?”
歧山大师说道:“佛门里没有天启,自然也没有无距的说法,不过以佛祖通天彻地之能,弄出这样一样物事,也不是太过难以想象。”
宁缺想着那日自己和桑桑在佛祖棋盘上的奇遇,又想着这些天没有离身的那本佛祖笔记,心里也多了几分相信,紧张问道:“现在那法阵呢?”
歧山大师微涩一笑,说道:“再如何风流,总被风吹雨打去,佛祖再如何强大,数千数万年过去,他留下的法力也早已消散无踪,传说中的那座简易石塔,只怕早就化成了飞灰,寺中僧人后来在传闻里石塔的位置上,修建了一座佛殿,便是后殿,别说旧年踪迹,便是一丝佛迹都已经寻查不到。”
听着这话,宁缺亦不免有些感慨。
在时间面前,能够永恒的果然只有死亡。
……
……
整座瓦山都属烂柯寺所有,佛门虽然没有把寺院扩展到把瓦山括进寺院墙内,但寺院的面积已极为开阔。要从寺门前的广场一路上行至后寺佛殿,至少要花一柱香的时间,便可以想像这座寺庙的规模。
古寺分三重,前寺中寺后寺,前寺除了巍峨庄严的正门以及寺前广场之外,还有两座极为气派的佛殿,中寺面积相对较小,散落了近十座佛殿,后寺面积最小,也是最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