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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在这时,宁缺忽然感觉到有人正在靠近,不由眉头微挑,向着大树那方望去,只见一道黑影闪电般向这边掠来。
以他的眼力当然能看清楚那道黑影便是大黑马,令他感到警惕的是,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竟让大黑马显现的如此慌张。
要知道除了十几年前那场天灾之外,大唐民间的治安向来良好,宁缺并不担心自己的安全,而且就算真出现了罕见的贼匪,他并不介意顺手除了暴安个良,替书院扬扬名,哪怕出现的是修行者也无所谓。
先胜观海再杀道石,砍瞎柳亦青,直至不可思议地战胜了夏侯,某人的实力得到了无数次印证。虽然王景略不可能服气,但如今的修行界已经有了一个共识,书院十三先生宁缺,才是真正的知命以下第一人。
更何况有桑桑这位光明大神官继任者在旁,宁缺本命在手,甚至敢与知命境的大修行者正面一战。当然,那些晋入知命境的大修行者,肯定很清楚他和桑桑的身份背景,谁会闲得没事同时招惹书院和西陵神殿。
…………大黑马跑回宁缺二人身旁,留下一路烟尘,不停喘息,显得极为恐慌。
宁缺神情凝重看着烟尘处。
烟尘渐散,只见一个赤膊汉子举着草叉,啊呀呀叫着冲了过来。
“贼马休跑!看俺打不死你!”
…………事情很快得到了说明,原来大黑马四处遛弯散心,闻着前方村落里的香气,控制不住心神,循着味儿跑到人家窗外,把头探进窗内,偷吃了农家的饭菜,然后被农户主人发现,便惹来了这一场追杀。
宁缺狠狠地瞪了大黑马一眼,心想你丫真是没出息的憨货,少爷我天天黄精灵果给你补着,居然还要去偷别人家的饭菜!而且居然被一农夫拿着草叉就追的如此惊恐万分,喘息的欲仙欲死?
大黑马羞愧地低下头去,显得老实无比,心里默默想着,没忍住偷吃是自己的错,如果不表现的狼狈一些,谁知道会被你怎么收拾。
宁缺望向那农夫,苦笑着拱手道歉。
那农夫撑着草叉,扶着腰,真的累到气喘吁吁,说道:“这家伙跑的真他妈的快,果然好马!难怪我熬一盆大碴子粥,竟被一口吞了!”
宁缺听说大黑马偷吃的竟是一盆大碴子粥,更是觉得丢脸丢到了老家,苦笑说道:“能吃惯偷懒,真好不到哪里去。”
农夫听着这话却是极不赞同的摇了摇头,说道:“当年我在骑兵营里,可没见过比它更好的,就算是将军的座骑都没它好。”
大唐实行的是三年募兵制,为开辟疆土的需要,军队规模不小,加上民风尚武,所以很多男人都有从军的经历,听着这话,知道这农夫原来也是从行伍里退下来的,宁缺也不觉得惊奇,从怀中掏出银钱递了过去,说道:“这便当是那锅粥的粥钱,锅想必也脏了,也算在里面。”
那农夫浑不为意地摆摆手,说道:“隔窗看着这马神骏,我猜着应该有主,所以追过来看看,何至于差这点粥钱。”
宁缺笑着说道:“如果不差这点粥钱,为何要追过来看?”
农夫理所当然说道:“那是因为你这后生态度好,若你态度稍有怠慢不妥,那我差的便不止粥钱,还差熬粥的工钱了。”
这种理所当然,书院里面常见,唐人里面也常见,宁缺非常喜欢这种理所当然,笑着说道:“既然如此,我便不与你虚套。”
农夫看着那辆黑色马车,还有穿着侍女服的桑桑,猜到他们是在这里暂时休息,邀请道:“这里说话不方便,去我家说。”
宁缺擅长与人打交道,也喜欢这农夫性情,但他骨子里依然还是当年那个冷漠的少年,听着这话便想婉拒。
未曾料到,那农夫竟是再三坚持,说道:“既然是跑长途,总得常备清水,你若在意,走时给我银钱都行。”
宁缺还想拒绝。
农夫看着他皱眉说道:“我看你模样,便知道你也是在军营里呆过的人,怎么做起事来如此婆婆妈妈。”
宁缺看着农夫眉眼间的坚毅,忽然想起了久别的渭城,想起了渭城里那些军汉,还有自己临别前给马将军留下的那三句话。
“那便去。”他笑着说道:“不过我还要喝酒。”
农夫大笑说道:“自家酿的包谷酒,不管好,但管够。”
第十六章心血
村庄很漂亮,十几座民宅看似散乱地排在一大片草坡之下,草坡上有数十排葡萄架,不远处有条小河,河旁是石块修砌而成的磨房。
农夫的家在村口,屋顶搭着浅灰色的草,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搭的厚密的原因,竟然看着有些厚重的感觉,房墙色是极淡的土灰,门上却涂着红浆果汁混树汁的漆,再加上屋前绿幽幽的草,蓝色的院栅,整体显得格外鲜艳。
屋内的陈设倒是寻常,宁缺那双被田园风光喂饱的眼睛终于可以暂时休息。农夫热情地招呼他们坐下,解释说自己的老婆孩子去山后的林子里去摘什么野果,然后端出了妻子给他预备好的、谈不上丰盛的菜肴,又在井旁去洗了盆瓜果和一把时新野蔬,把酱碗和酒壶往桌上一搁。
宁缺也不客气,就着蘸酱菜和一碗猪蹄,便喝起起酒来。他本就是个好酒之人,酒量却很糟糕,想着稍后还要赶路,喝了两碗,便把酒碗递给了桑桑。
桑桑越喝眼睛越亮。农家自酿的包谷酒不可能比九江双蒸更烈更美,但只要是酒,便能令她欢喜。农夫看着这个身穿侍女服的小姑娘居然如此擅饮,顿时梦回吹角连营当年,兴奋地与她拼起酒来。
能够在酒道上战胜桑桑的人,以前没有出现过,以后也永远不可能出现。宁缺不行,隆庆不行,农夫自然也不行。没有过多长时间,他黝黑的脸颊便变得通红,言谈间酒气渐重,口齿也变得有些不清。
便在这时,小院外传来脚步声,然后是急促的叩门声和催促声。
宁缺早就听着动静,想着从来只有话本小说里的钦差大臣,才会随便吃顿饭,便遇着不长眼的歹人,难道如今的自己也有了这等待遇?
他并不知道朝小树在大河国乡下便遇着过闯门,也没有想明白天枢处客卿加暗侍卫荣誉总管再加夫子亲传弟子的身份其实远远要高于所谓钦差,只是总觉得这事情来的有些太没道理,便没有动。
也轮不着他动,农夫听着院外传来的声音,打着酒嗝站起身来,示意宁缺坐着,自己推门而出便开始与那些叩门的人吵架。
“出工我什么没出?去年冬天修水库,谁不知道我杨二喜出力最多?乡里修公学我也乐意,问题是这漆钱没道理让我垫着啊。”
“杨二喜,谁让你垫了?谁让你垫了!你只不过是找借口,就是想多挣几两银子,我告诉你,这可是县衙定的价钱!”
“我呸!咱乡的公学比别的乡大一倍,那得多多少漆钱?县衙定的价钱不对,难道也要让我赔着本做?”
“真是放肆到了极点!不要仗着你是退伍的老兵,我就不敢收拾你!仔细我告到县衙去,让县老爷来整治你!”
“我去公学解律先生那里问过,唐律里面便没有这条!我是退伍老兵,本来就可以减半工,你们钱给的不够,就别想我动手!”
“我操你奶奶的!”
“我操你祖奶奶的!”
“我操你太祖奶奶的!”
“你居然敢对太祖不敬!我要去长安城里告御状!”
…………一番争吵混着无数脏话秽语,终究还是无聊地结束,院栅外那名愤怒到了极点的里正,不知骂了杨二喜多少辈祖宗,却始终没有闯门进来。
杨二喜骂骂咧咧回了屋,对着宁缺和桑桑挥手说道:“莫要理这些腌臜事,咱们仨继续喝,错了,我和这丫头继续喝。”
听着这番争吵,宁缺大概猜到冲突的原由为何,又随意多问了两句。杨二喜解释道:“既然是募役,银钱至少得给够,不然我才懒得去,我自家的猪圈还没刷完……你也不用替我担心,公学里的解律老师把那条唐律给我找了出来,我占着理,别说里正,就是县太爷来,也没办法说我什么。”
宁缺说道:“你就不怕里正来阴的?如果真得罪了县衙,官府随便找条罪名,可就能把你整治的不善。”
杨二喜酒饮的有些高了,听着这话大笑起来,转身在厢柜里掏出一把保养极好的黄杨木弓,拍打着厚实的胸膛,骄傲说道:“有啥好怕的?谁没有当过几年兵?真把我逼急了,难道我不会动手?”
宁缺笑着摇了摇头。
没有遇着什么真的不平,自然也没有发生惩治黑心官员,继而牵连他身后背景靠山,最终在京城里掀起一场狂风暴雨,演变成一场政治斗争的可能。
喝酒用饭七半饱后,宁缺便向杨二喜告辞,杨二喜是个直爽人,酒满意足不再刻意留客,帮他把水囊灌满,又给了两个香瓜,便相互道别。
黑色马车继续南下,伴着越来越斜的日头,行走在安静的道路上,行走在如画的田园村镇间,一路可见野花,多见青色的稻田。
宁缺坐在窗畔,看着大唐南方肥沃的原野,想着先前在农夫家里听到见到的画面,又想着此生大概没有机会再与那名农夫相见,不由生出一些感慨,然后明白了为什么书院和大师兄为对唐律如此重视。
“都说西陵是天赐之国,其实我大唐才真是天赐之国,南方田野肥沃,风调雨顺,少有灾害,再往南去又有群山为先天的战略屏障……当然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里是书院,有唐律,还有真把唐律当回事情的陛下和官员们,而且那名农夫、甚至那个里正都能生活的如此认真。”
他说道:“大唐肯定有贪官污吏,有像我一样道德败坏的家伙,但只要绝大多数人都在这样认真的生活,那么这片肥沃的原野,便等于一直在被不间断地浇灌心血,必将一直肥沃下去,这是很了不起的事情。”
桑桑问道:“你想说些什么呢?”
宁缺想了想后说道:“我想说的是……我忽然产生了一种替这个国家去抛头颅洒热血的冲动,你知道的,我向来很恐惧这种莫名其妙的热血感,因为这种热血感很容易让人死的太快,所以,我很佩服当年建国时的那些前贤。”
…………西陵深山,知守观侧,也有一大片平缓的草甸,只不过这里的草甸和唐国南方的那些草甸不同,上面没有葡萄架,也没有粉刷成各种鲜艳颜色的民宅,只有连高低都完全一致的青草以及那座威严的道殿。
道殿后方的炼药房里,这些天一直在不停地挥散着淡淡的药香,那个古朴的药鼎始终搁在炉火上,隆庆每天依旧要去洞窟里服侍那些奇怪的老道士,却把剩余的时间全部投放在炼药这件事情上。
隆庆的炼药之法来自天书沙字卷,自然不会有任何问题,然而炼了数日,鼎里泄出来的药香越来越浓,却依然没有成功。
沙字卷上记载的修行功法和炼药之法,包罗万象,无所不有,并局限于道门——坐地丹也不是道门的圣药,而是佛宗的心血药。
隆庆清楚坐地丹珍稀罕见的原因是什么。不是因为佛宗的大师们真的心若止水,对修行没有任何企图心,而是因为这味坐地丹所需要的原材料已近枯竭,而且这味所谓的心血药居然真的需要心血。
他炼的这炉坐地丹,一直未能出鼎,等待的也正是那味心血。
佛宗圣药需要的心血,自然不可能是猪心狗心也更不可能是狼心,而是心境真正平静,气息真正精纯,甘愿殉道的苦行僧的心头之血。
如此心血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