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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大师兄要随夫子游历,书院后山的弟子们都很少会出现在人世间,这些痴人固守在自己的世界里才会觉得幸福,而且对他们来说,后山已经足够大,根本不需要去红尘里沾惹什么是非。
正是基于这种理念,他们对需要入世修行的小师弟非但没有什么羡慕,反而非常同情,所以当宁缺启程之时,就像两年前他去荒原时那样,所有师兄师姐都来替他送行,并且送上聊表安慰的小礼物。
四师兄和六师兄经常替宁缺设计制造好东西,所以这一次也没有送什么特殊的东西,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匣子,九师兄北宫和十师兄西门依然最不讲究,站在湖畔奏了一首离别曲便当了礼物。
听着悲凉的箫声琴声,宁缺从大黑马嘴里硬生生抢回半根黄精,看着正自眉飞色舞的二位师兄,恼火说道:“这是送行还是送葬?能不能不要这么不靠谱?”
大黑马这时候心情也很恼火,只不过没有人理会它,大白鹅正在镜湖里故作深沉地慢慢游着,小白狼半蹲在唐小棠的腿边,听着她和桑桑满是不舍的谈话,微微偏着狼头,似懂非懂的模样。
一曲萧瑟曲罢,北宫未央走上前来,从怀中取出一叠薄薄的纸,依依不舍递了过去,说道:“小师弟,这是世间以为已经佚失的灞陵散曲琴谱,极为珍贵,你可不能再送师兄不靠谱了。”
宁缺心想自己拿个琴谱做什么?魔宗圣女唐小棠现在喊自己小师叔,自己难道还可能在旅途上遇着位圣姑?但他转念想着这琴谱如果真的珍贵,那应该能卖不少银子,便毫不犹豫地接了过来。
“琴谱算不什么谱?靠谱靠谱,你知道靠字何解?靠便是棋之术语,所以靠谱一词说的便是棋谱。”
五师兄傲然走到众人中间,带来了无尽的酸臭味,也不知道已经有多少天没有洗澡,七师姐忍不住蹙着眉头唠叨了两句,他却毫不在意。
“烂柯寺又不是什么龙潭虎穴,哪里值得吹这般悲凉的曲子,便是悲壮也是可笑,不过那座破寺以棋界典故而名,寺中僧人在棋枰之上的本事着实不差。”
向来不理世事的五师兄,以前所未有的坚毅肯定神情看着宁缺说道:“我与老八在书院里潜心苦修,竟让那些僧人侥幸邀得大名,小师弟你此行烂柯,断不能在棋道弱了书院威名,丢了师兄的老脸。”
话音方落,八师兄抱着厚厚的一堆棋谱走了过来,看着宁缺殷切嘱托说道:“小师弟你看我们下棋也看了几十盘,即便再愚顿,想来境界也要比那些僧人高上不少,只是你平日里太懒,所以基本功不行,这是二位师兄精心编制的棋谱,在路上不妨多多打谱修行……”
宁缺早就已经傻了,心想这哪里是哪里?
便在这时,五师兄把八师兄怀中的棋谱夺了过去,厉声斥责说道:“愚蠢!这些棋谱给小师弟有有什么用?”
宁缺大喜,连连点头说道:“是啊是啊。”
然而他没有想到,五师兄转身便把那厚厚一堆棋谱塞给了桑桑。
“桑桑在棋道上的悟性,远胜小师弟。”
五师兄看着桑桑和言悦色说道:“桑桑,维护书院棋道天下第一这个重任……就交给你了。”
…………书院在长安城南郊,不用担心城门关闭的问题,所以为了避暑,直到太阳西斜,夜色将临的时候,宁缺和桑桑才动身。
看着那辆黑色的马车渐渐隐入山腰云雾之中,二师兄的眉头微微蹙起,总觉得今日的气氛有些怪异,隐藏着某些自己无法看清楚的事情。
大师兄看着黑色马车离开,沉默片刻后转身离开,暮色照在他旧棉袄上,隐隐可以看到一些微尘,似乎棉袖在微微地颤抖。
二师兄回头望着山道上大师兄的背影,心头微有所动,追了上去。
大师兄走的很慢,但不知为何,却很难被他追到。
…………大师兄走到草庐时,夕阳将将熄灭。
夜色笼罩山谷,繁星一颗接一颗地出现在黑色天幕之上。
夫子站在草庐外,半佝着身子,眯着一只眼睛,正对着一个筒状的铁制物事在看,不知道铁筒里究竟有什么。
大师兄走到夫子身后,问道:“老师,你在看什么?”
“我在看星星……嗯,应该说观星,这样比较雅。”
夫子示意他过来看看,说道:“这是老六和十三作出来孝敬我的,他们给取了个名字叫观星镜,但我先前试了试,星星还是那个星星,不过却能把远处的风景放大,拉到近处,我看倒不如见望远镜为好。”
大师兄把眼睛凑到铁筒前看了看,发现确实如老师所说,铁筒视野里的星星没有变大,但如果看远处星光下的山峦,则会显得清楚放大很多。
“真是有趣的事物,小师弟懂的事情真多。”
他微笑说道,只是笑容显得有些忧虑。
夫子望向头顶夜穹里的繁星说道:“世间或许有生而知之的人,但没有无所不知的人,你小师弟懂的事情再多,总有很多事情是不懂的,我也一样,相传那七卷天书是昊天意志化形而成,当年我还如你一般是个青衫书生时便能看懂其余六卷,如今已然垂垂老矣,却依然还是看不懂和尚在明字卷上留的那些话。”
大师兄诚恳说道:“弟子也看不明白。”
“废话,为师看不明白的,你又如何看的明白。”
夫子看着他微笑说道:“不过既然看不明白,那便不要日夜烦恼。”
大师兄说道:“如此事由,不得不忧。”
夫子看着他严厉说道:“如果这是一个故事,谁也不知道该怎样发展,你不知我不知世人也不知,那你凭什么认为故事的结局就一定是那样?
书院后山所有人都知道,无论陈皮皮再如何扮可爱,宁缺再如何插科打挥,老师最疼爱的徒弟始终还是大师兄,老师很少会批评大师兄,像此时这般严厉的训斥,更是几乎从来没有出现过。
大师兄沉默很长时间后说道:“若无明日忧,便有今日愁。”
夫子说道:“人当为今日愁,不必为明日忧。”
大师兄说道:“老师若不是忧虑人世前景,为何要让小师弟去烂柯寺?”
夫子看着笼罩在银晖里的山林,听着远处隐隐传来的瀑布声,说道:“你小师弟杀夏侯那夜,我才发现桑桑那丫头身体里的毛病,竟比想像的还要严重,若真用西陵神术治,只怕最后会治出问题,我让他带着她去烂柯寺,便是想看看佛宗有没有什么法子能把她的病治好。”
大师兄黯然说道:“如果那病治不好怎么办?”
夫子转身看着他说道:“如果那病治不好,你小师弟会很伤心,所以哪怕只有一线希望,便要用百倍努力去做,而且,她本就不应该得病。”
“道门那边呢?”
大师兄说道:“桑桑是西陵神殿的光明神座继任者,如果道门知道她患了重病,肯定也会担心,他们应该有自己的方法治病救人。”
夫子看着自己最疼爱的弟子,忽然微嘲一笑,说道:“治病救人……若道门会治病救人,我现在还何必如此苦恼?有时候我在想,当我们去治病救人的时候,也许治的只是自己的病,救的是自己。”
大师兄若有所思。
夫子神情严肃说道:“你爱世上所有人,所以无法只爱一人,而你小师弟不同,他不爱世上任何人,只爱一人,所以在杀死夏侯之后,他这一生都必将心意舒畅,谁也不知将来能走到哪一步,而你却不得不承受挣扎抉择的痛苦,如果你不能看破这份痛苦,那么所得必有所限。”
场间一片安静。
很久之后,干净而温和的笑容再次出现在大师兄脸上,他说道:“老师,我愿意一直这样焦虑下去,因为不焦虑的我就不是我了。”
夫子看着他赞叹说道:“我错了,你对世间的仁爱不涉任何教化陈规,纯然发乎本心,如此又怎能限制你的将来?”
“倒是为师,始终还是那根在墙头摇摆不定的野草,总想随着风动,如今却不知风从何处起,我不知你小师弟会遇见什么,但我相信如果不行走,那么便什么都不会遇到,只要行走那么总会遇见未来,等到他遇到也就是我们遇到真实未来的那一天,我们再来想如何做便是。”
夫子感慨说道:“可惜那个为了一碗红烧肉,便要和我对骂三天三夜的家伙……早就已经死了,不然我很想问问他会如何做。”
不知何时,二师兄来到草庐,一直静静站在旁边,听着老师和师兄的对话,始终没有开口,直到此时终于忍不住说道:“老师,虽然我听不懂你和大师兄在说些什么,但我想我能猜到小师叔会怎么做。”
夫子神情微异,抚须问道:“你小师叔会如何做?”
二师兄理所当然说道:“打呀。”
夫子发现这些弟子们越来越像自己,什么事情都说的那般理所当然,只是理在何处?他惘然问道:“打谁?”
二师兄也很惘然,半晌后严肃说道:“不管是谁。”
第十四章开天窗的黑色马车
夫子闻言大怒,斥道:“我怎么就教出你这么个蛮不讲理的家伙?”
二师兄一怔,心想自己拜在老师门下以来,一直谨守礼数规矩,世人皆知是最讲道理的人,怎么老师却说自己蛮不讲理?
问过虽不喜,却先自省,他长揖及地问道:“老师,上次在崖洞前议复仇二字,您曾让我转告大师兄,行事须斩钉截铁,难道弟子悟错了意思?”
夫子怒道:“你大师兄性情温和,仁念太过,所以需要以你为镜,学习如何直接一些,而你这家伙性情太过直接,所以我一向教育你需要谨慎一些,结果现在呢?你都不明白是什么事情,便要喊打喊杀,徒有小师叔之勇,却无小师叔之……好吧,他也确实没有别的什么值得称道的地方,然则你和你小师叔,除了勇敢比我勇敢,还能有什么?”
二师兄最讲究孝悌之道,面对老师严厉的训斥,按道理他不应该做任何辩白,就算要尊重道理,也要待老师气消之后再做计较,只是此时听老师提到自己最尊敬的小师叔,不知如何辩白的话脱口便出。
“老师,记得小时候小师叔曾经对我和师兄说过一句话,如果我们只剩下勇气,那么勇气便是我们所拥有的全部。”
夫子闻言一怔,忽然大笑起来,挥袖说道:“有理有理,其实这意思我对你小师弟也说过,若黑夜真的来了,反抗便是,哪里用思考太多?”
大师兄想起童年时小师叔骑着黑驴离开后山时留下的这句话,没有像老师和师弟那般展颜而笑,而是愈发忧虑,说道:“既然终究是要反抗,为何不在黑夜到来之前便提前做些准备?”
夫子敛了笑容,说道:“因为我们不知道风从何处起,黑夜从何处来,那么我们提前做的一切,都有可能是错的,当然,我希望我们所有的猜测都是错的,黑夜最好能够不来,”
大师兄抬头望天,叹息说道:“黑夜若要到来,光明应该最为着紧,为何昊天却始终没有什么反应?真不明白这天,究竟在想些什么。”
夫子抬头看着漆黑的天穹,说道:“看,又是我曾经说过的话,世间没有无所不知的人。我不知道这天在想些什么,无数年来,它一直在不断证明这一点,那么我们至少知道它是不可知的。”
…………世间亿万民众早已忘记了盂兰节的起源和由来,冥界依然存在于他们的传说,童年时的故事里,然而早已变成了真正的传说或故事,没有人相信冥界真的存在,更没有人相信什么冥界入侵的胡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