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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侯沉默看着不远处的宁缺,看着那张仿佛被无数根线牵着,缓慢地飘了过来白纸,被伞面阴影笼罩的面容上,没有任何情绪。
他抬起右手,抓住那张飘至身前的薄纸。
那是一封挑战文书。
…………从宁缺说出要挑战夏侯那句话开始,皇城前变得更加安静,死寂一片,甚至连风雪的声音都仿佛消失,所有人的耳中都在回荡着他说的那句话,所有的目光都看着那张在风雪中缓慢坚定前行的薄纸。
宁缺要正面挑战夏侯大将军?所有人都以为自己听错了,因为在他们看来,这是绝对不会发生的事情。
朝廷里的人们当然清楚,宁缺是夫子的亲传弟子,还从颜瑟大师处学了一身符道本领,修道不足两年时间,便已经是洞玄境的强者。
洞玄上境,在世间凡人看来已经近乎神仙一流人物,然而数十年前,大将军夏侯便已经是武道巅峰强者,是世间最强大的男人之一。宁缺凭什么,有什么资格挑战夏侯?
这就像是一朵花要去挑战一片树林,一只螳螂要挑战一辆马车,一颗鸡蛋要去挑战一座石山,一个乞丐要去挑战伟大的陛下。
许世将军在心中默然想道,宁缺大概真的是被逼疯了,如果不是疯了,怎么会做出如此疯狂的事情?
亲王殿下李沛言脸上的表情有些僵硬,转瞬间却变得重新温和起来,他觉得自己大概猜到了宁缺的想法。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又不可能违背书院意志和唐律,那么便来挑战夏侯一场,即便输了也算是有所交待。
皇城前的人们,在震惊之后,纷纷得出这两个方向的想法,宁缺如果没有疯,那么他挑战夏侯将军,便只是寻求精神安慰。
看着沐浴在风雪中的宁缺,看着他平静的神情,大人物们不觉得他真的疯了,那么心想接下来应该不会发生太血腥的事情。
宁缺不可能战胜夏侯将军,夏侯将军就算在这场决斗中获胜,想着书院和夫子,也不可能真地把这位十三先生杀死。
是的,事情就应该是这样的。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画面,直接摧毁了他们所有的想像和期盼。
宁缺从桑桑手中接过一把小刀,用刀锋刺破自己的左手掌心,然后开始移动,刀锋在掌面上移动的速度很缓慢,锋利的刀口缓慢割出一道长长的口子,鲜血开始渗出,翻出的略白肉皮瞬间被染红。
皇城前响起一片惊呼,以及倒吸冷气的声音,人们看着刀锋在他掌心缓慢割行,仿佛觉得锋利的刀尖正在割自己的身体,异常痛楚。
宁缺没有受到这些惊呼的影响,脸上的神情很平静,非常专注,似乎不是在割自己的手掌,而是要在掌心刻出一朵花。
“宁缺!你疯啦!”
文渊阁大学士曾静,再也无法保持沉默,满脸焦虑地走出人群,看着桑桑厉声喝斥道:“你还不赶紧阻止他!”
桑桑低下头,看着踩在雪中的靴子。
亲王殿下的脸色骤然间变得异常苍白,许世将军飘舞的雪眉骤然间降落,仿佛难承重荷,皇城前所有人的脸色都异常震惊。
只有夏侯依然面无表情,沉默不语,他平静而专注地看着宁缺割开自己的手掌,阴影中那两道铁眉缓缓挑了起来。
令场间众人震惊、甚至感到匪夷所思的,不是宁缺自割掌心可能带来的痛苦,而他这个动作所代表的涵义。
唐人尚武,性情简单而直接,一言不合便往往挥拳相向,决斗便成为了长安城里最常见的风景。两年前春天的那个夜晚,宁缺和桑桑从渭城回到长安,当夜便在街头看见了一场决斗。
当时他对身旁的小侍女解释过,长安城决斗的规矩是割袖代表挑战,而那被称为活局,只要分出胜负便好,可如果挑战者在自己的左手掌里割一切,便代表这场决斗是一场死局。
此时在皇城风雪中,宁缺缓慢地割开自己的左手掌心,便代表着他今天向夏侯发出的挑战,并不是先前人们所以为的精神安慰为主,而是一场必分生死的死局。
在场的文武官员们,虽然地位尊崇,不可能遭遇挑战,但毕竟都在长安城里生活,哪里会不知道这个极出名的规矩。
所以他们震惊,甚至脸色苍白。
今天的这场挑战,在他们看来,理所当然是夏侯大将军必然会获胜,然而如果真是一场死局,宁缺如果死了,以他夫子亲传弟子的身份,依然会对大唐朝堂带来极恐怖的冲击。
李沛言脸色苍白盯着宁缺,说道:“你打算用自己的性命,来换取院长的愤怒?这样值得吗?而且院长是何等样的人物,岂能被你所用?”
刀锋已经划破了掌根,宁缺停止了动作,抬起头来,脸上的神情依然是那般平静,似乎掌心处的痛苦对他没有任何影响。
他看着这位亲王殿下,说道:“此事与殿下何干?莫非你怕我下一个挑战你?”
许世看着他面无表情说道:“生死局决斗,需要官府批准,我可以告诉你,整个大唐朝廷,没有任何人敢批准这场决斗。”
“当初道石僧来挑战我时,是军部批准的,柳亦青挑战我时,也是军部批准的,我今日挑战夏侯将军,难道军部不批准?”
宁缺看着他认真问道:“我大唐军方还要脸吗?”
许世眉头微蹙,不再说话。
宁缺看着皇城前的所有人,说道:“你们都说唐律第一,那好,我便依着唐律的规矩挑战,我想知道谁还能阻止我?”
然后他望向夏侯,说道:“除非你不接受。”
夏侯缓缓摩娑着指间那张薄薄的挑战书,脸上的神情有些怪异,看着他说道:“你的选择,确实出乎我的意料。”
宁缺说道:“我向来不走寻常路。”
夏侯轻弹手中的薄纸,说道:“先前见这张纸缓行于风雪之中,便知道你念力敏锐度很高,很可惜的是你的雪山气海诸窍不通,对天地元气的操控糟糕到了极点,甚至比你现在理应拥有的洞玄境更糟糕,这样一个糟糕的你,居然妄想越境挑战本将军,我只能说你走上了一条死路。”
宁缺看着他说道:“我没有任何别的道路可以走,所以只好走这条路,至于是不是死路,总要走到尽头才知道。”
夏侯说道:“对你来说,正面挑战我,是最坏的选择。”
宁缺说道:“既然是唯一的选择,那么就是最好的选择。”
第二百七十五章掌间有血,桥上有人
夏侯笑了笑,缓步走出下属撑着的伞,走到风雪之中,脸色笑意骤敛,冷漠看着他说道:“这是书院的选择?”
宁缺也笑了笑,说道:“你不用害怕,这是我自己的选择,和书院无关。”
夏侯漠然说道:“你想死,那么你就会死。”
宁缺说道:“我不想死,我只想你死。”
夏侯看着他,沉默了很长时间后说道:“你是个疯子。”
宁缺回答道:“十五年前,我逃离长安城,用去死的决心与毅力才艰难地活了下来,就是为了发一场疯,难道不值得?”
夏侯沉默片刻,说道:“那确实值得。”
以德报怨这种论调,在唐国向来不受欢迎,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习惯于简单直接,你打我我便要打你,你要杀我我便要杀你,你杀了我爹,我就要杀你爹以及你,所以宁缺向夏侯发起生死决斗的邀请,众人都觉得理所当然。
朝廷通过书院承诺一刀切断过往,让夏侯归老,是为不想让过去那些复杂的事情,影响到帝国今后的走向,不想让西陵神殿把手伸进长安,如果宁缺想用阴谋阳谋之类的手段对付夏侯,都会影响到这个新陈代谢的过程,但他今天选择了这个最简单或者说最愚蠢的方法,却不会留下任何后遗症,因为如果环境是公平的,那么决斗便必然是公平的。
公平不代表没有问题,所有人都认为宁缺越境挑战夏侯大将军,是在找死,没有人想看到宁缺去死,因为他是夫子的弟子,只不过他们现在无法阻止这场决斗的发生,只能期望夏侯不接受宁缺的邀请。
身为武道巅峰强者,拒绝一位洞玄境的挑战,确实是很羞辱的事情,所以亲王盯着夏侯的眼神里隐隐带上了恳求的意味。
夏侯仿佛根本感觉不到亲王的目光,微微眯眼,看着宁缺说道:“既然你想死在我手里……”
便在这时,宫门处响起忙乱密集的脚步声,几名品秩极高的大太监,拼命地向门外跑来,身上的官服凌乱,模样看着狼狈不堪,在寒冷的风雪天里,竟是热的满头大汗,想来竟是从深宫里一路狂奔而出。
跑在太监群最前方的林公公,远远听着夏侯的声音,脸上流露出惊恐的神情,像被掐住咽喉的大鹅般尖声凄惶喊道:“陛下有旨,所有人不得擅动!”
宫外门的大人物们听到了这声喊,脸上的神情骤然松驰,心想这个世界上大概只有陛下,才能阻止这场挑战。
夏侯却像是根本没有听到身后宫门里响起的尖锐嗓音,也没有听到陛下有旨意,神情漠然继续说道:“……那我便成全你。”
说完这句话,他自身后亲兵手中接过一把刀,嗤的一声,把自己的左手掌割开一大道血口,和宁缺先前缓慢割掌相比,这个动作显得格外简洁有力。
夏侯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缓缓握紧左手成拳,浓稠的鲜血从虎口处溢出落下。
…………林公公这辈子都没有跑的这么快,这么辛苦,当他气喘吁吁跑到宫门外,看着夏侯淌血的手掌时,脸色顿时变得极为苍白,双腿一软便坐到了雪中。
亲王李沛言的脸色苍白的就像是雪。
许世的银眉平静低伏像湖畔柳上的雪,他看着夏侯面无表情说道:“撤销。”
夏侯摇头了摇头,漠然说道:“他可以撤销,但我不能,因为我有我的骄傲。”
听着这句话,宁缺开始鼓掌。
他的左手掌还在流血,随着鼓掌的动作,血水被拍散,向着四周溅射,落在他黑色的院服上,落在满地的白雪上,画面看着极为血腥。
掌声也很血腥,血水啪啪,给人一种将凝未凝的感觉。
宁缺说道:“我没有失望。你果然还是那个嚣张暴戾的将军,果然还是骄傲到愚蠢,我希望你继续这样骄傲下去。”
夏侯没有理会他的嘲讽,面无表情说道:“何时?”
那张薄薄的挑战文书上,日期栏是空白的。
宁缺说道:“只要在你离开长安城前就行。”
夏侯说道:“我今日便要离开。”
宁缺说道:“那就今日。”
夏侯说道:“很好,杀死你之后再启程,应该不会耽搁太长时间。”
宁缺说道:“也许你不会再启程。”
夏侯依然没有什么表情,漠然说道:“时间我定,地点你定。”
“地点我已经准备了很长时间。”
宁缺说道:“我在雁鸣湖畔买了很多宅子,在那里战斗,不需要担心会伤及无辜,另外就是我在那里做了一些准备,毕竟我是符师,略通阵法,境界我不如你,便想在这方面占些便宜。”
二人对话的时候,场间没有任何人插话,震惊而无奈地听着,直到听到宁缺选择的战斗地点,脸上的神情才有了变化。
事实上,长安城里很多大人物都知道宁缺在雁鸣湖畔买了宅院,像许世将军这种军方大人物,更是清楚宁缺在那里做过一些手脚,所以他们对宁缺选择此地并不意外,只是意外于他会对夏侯说清楚。
宁缺看着夏侯说道:“介意?”
夏侯说道:“既然骄傲,哪怕愚蠢,终究还是要骄傲下去。”
宁缺摇头说道:“骄傲使人死亡。”
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