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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桑桑再次走入别居时,他就站在种着数株梅花的庭院间,安静等待,夏时梅花自然不会开,老枝弯曲自有别样美丽,正如他此时的心情,虽然自己没有从这件事情里觅得好处,但桑桑能有好处也一样美好。
又是当天夜里,叶红鱼端着碗白米饭在吃,忽然她抬起头来看着宁缺说道:“你知不知道你这个小侍女的修行天赋有多高?”
宁缺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说道:“我知道很高,但不知道具体多高。”
叶红鱼平静说道:“非常高,高到如果我是你,想着自己的侍女修行天赋竟然比自己高这么多,一定会羞愧到去撞柱。”
宁缺开心地笑了起来,说道:“我洗澡的时候又没有被人看光光,贞洁仍在,何在学那些妇人在衙门里玩撞柱的把戏。”
叶红鱼看着他,忽然开口说道:“等这件事情结束之后,我一定会杀死你,哪怕引起西陵与唐国之间的战争也在所不惜。”
宁缺倒吸一口凉气,感慨说道:“原来我现在已经这么重要了?”
…………与桑桑共同参详神术,并没有对叶红鱼的生活带来更多改变,她还是长时间留在客房内,依然沉默,专注甚至有些痴狂地继续着她的修行,借着天光对着那张在纸间撕下的剑发怔,偶尔走出客房,则是在别居庭院里对着天穹喃喃自言自语,抚着弯曲的老梅若有所思。
她脸色愈发苍白,眼眸愈发明亮,神情愈发憔悴,却依然专注坚毅,旁观这些发生的宁缺,终于明白为什么她会有个道痴的称号。
只有修道如痴这四字,才能形容这位少女道士。
很自然地,宁缺想起了书院后山里的人们,想起了人生如题各种痴这句话,想起了自己登旧书楼,进后山,悟符道,甚至更早一些的书道冥想岁月,感慨想着果然都是相同的人,不由心生戚戚。
他忽然向梅树旁的叶红鱼走去。
“虽说修行确实需要痴劲,但一味苦修,终究不是道理,我有过一些经验,放松一些,反而能够看到壶外青天。”
叶红鱼转过身来,看着他平静说道:“你哪里来的骄傲和自信,来判定我这十几年的修道生涯里,还没有逾过你所说的那一关?”
宁缺说道:“但你至少现在可以再尝试一下。”
叶红鱼微讽说道:“怎么尝试?带我去道观旧寺拜山?还是像带莫山山一样带着我在长安城里欣赏风光?还是双修?”
宁缺微显窘迫,不是因为双修这个词,而是因为对方提到了书痴,待心情平静后,他看着她认真说道:“我们打一架。”
听着这个提议,叶红鱼眼眸微亮,对于她这个道痴而言,这个提议着实有些符合她的性情,微笑说道:“你敢和我打?”
宁缺很诚实地说道:“你现在修为境界下降的厉害,而且这些天心神损耗很大,如果要战胜你,现在似乎是好机会。”
叶红鱼沉默片刻后,说道:“我所以为的战斗,都以生死为线。”
宁缺说道:“彼此彼此。”
叶红鱼说道:“你真相信我弱了?”
宁缺静静看着她的眼睛,说道:“也许你的洞玄下境只是假象,但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我连你都不敢挑战……”
说到这里,他笑着闭嘴,在心中默默说道,如果连受伤堕境的你都不敢挑战,自己又凭什么去挑战那个强大的敌人?
…………符纸飞舞在幽静的庭院里,悄无声息附着在上面的浩然气,瞬间变成磅礴的天地元气,扰的庭院里一阵狂风大作。
一根青色的衣带,便在狂风之中灵动游舞,就像是一柄百炼而成的秀剑,又像是一条在透明湖水里自在游动的鱼。
别居粉墙后的柳树一阵摇晃,阴影时聚时散,雁鸣湖上波纹密集而起,似极了陈皮皮迎风而立时的那张脸。
风停。
院中的梅树早已断成数千段碎枝,被那两道强大的气息碾压成一道直线,在庭院间青色的石板上,不偏不倚,不西不东。
宁缺在梅线的这头,叶红鱼在梅线的那头。
第二百五十五章我们一起修行吧(下)
一道梅线,平分了夏日庭院与秋色。
叶红鱼静静站立,脸色愈发苍白,眼眸里却多了些鲜活的晶莹之意,乌黑的道髻被震散,垂落在肩头。
宁缺抬起手臂,抹掉唇角渗出的鲜血。
两个人没有分开生死,甚至连胜负都没有分出。
宁缺的脸上却满是笑容,即便是唇角被袖角擦长的那道血渍,仿佛都在跟着大笑,因为他很满意这场战斗的结果。
他没有用浩然气拟成的昊天神辉,也没有拔刀,只是用符术便让叶红鱼动用了本命道鱼,这点足以令他骄傲。
更关键的是,从在荒原雪崖上看到道痴的那一刻开始,这个昊天道门的修道天才,便是他心中最深的阴影、最想追逐的目标,他一直以为自己距离对方还很远,然而今天却能与对方战成平手。
从渭城那个不会修行只会冥想,只会在冥想里做日梦的少年军卒,到现在能够与传说中的道痴分庭抗礼的书院入世者,宁缺一路走来看似顺风顺水,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当中蕴藏着多少艰难与汗水血水。
在这一刻,他不用去思考道痴受伤堕境的事实,他觉得自己理所应当觉得骄傲,他这时候只想骄傲。
然而叶红鱼并不想让他骄傲下去,看着地面面无表情说道:“你的进步确实很快,甚至比裁决司情报上进步的更快,也超出了我的想像,不过这没有什么值得骄傲的,因为你连我的全力都无法逼出来。”
宁缺根本没有被她这句话打击,兴奋地不停挥舞着拳头,全然不管胸腹间的那道血腥微甜意,声音微沙说道:“你不适合学陈皮皮,斗嘴有什么意思。”
叶红鱼缓缓抬起头来望向他。
乌黑的秀发从她右肩滑落,很自然地垂成笔直的一束,就像是平滑落下的瀑布,看似柔软,实际上蕴藏着很大的力量。
她的神情宁静,双眉平直坚毅,目光凛冽。
宁缺神情骤然一凛,缓缓催动念力,体内那滴晶莹欲滴的浩然气凝露开始旋转起来,向着身体每一处输送着力量。
叶红鱼静静看着他,说道:“要不要再接我一剑?”
宁缺深深吸了一口气,说道:“请。”
叶红鱼解开青色道袍的领口,露出那片白皙的肌肤。
宁缺微微一怔。
在天弃山脉里,他最开始看见叶红鱼时,她便是一个穿着红色短裙,裸着笔直双腿,美丽诱人的少女,那时候的她,从来不吝于展现自己的美丽,然而他相信她也绝对不屑于用自己的美丽当作武器。
那她为什么这时候要解开道袍的衣领?
叶红鱼接下来的动作,更是令宁缺感到震惊无语。
她把手从领口处向下伸去,随着手的探入,单薄的青色道袍被崩的更紧,少女胸前的曲线毕露,美丽而令人心动,心惊动魄。
她从亵衣里取出一张小纸片。
小纸片很小,约两根手指粗细长短,边缘隐隐可见墨线,不知是被雨水还是少女汗水打湿,墨线有些模糊。
宁缺看着她指间薄薄的小纸片,仿佛能闻到上面的微暖体息。
“这是……剑?”
叶红鱼平静说道:“这是我此生所修最强的一剑。”
宁缺神情渐肃,说道:“我想看看。”
叶红鱼两指夹着小纸片,往前一送。
她此时站在梅线那端,与宁缺之间隔着数丈的距离,然而就是这样轻描淡写一伸手,指间的纸片仿佛真的到了宁缺的眼前。
宁缺看懂了叶红鱼往前送纸片的动作是凛冽到极点的拔剑动作。
接着他清晰地看到了纸片边缘的墨线。
然后他看到了一柄锋利到了极点、强大到了极点的剑。
那把剑没有外在真实的形状。
只有无穷无尽、仿佛大江大河自天上来的恐怖剑意。
那道剑意骄傲地横亘在庭院里,停留在碎梅之上,安静在叶红鱼的手中,喷薄刺向宁缺的眉眼,以无形之意凝成有形之伤。
宁缺感觉到了极大的危险,体内的浩然气骤然狂暴运转起来,然而那把剑来的太快,那道剑意来的太陡,剑势完全无视时间的区隔,瞬间笼罩住他全身,在他做出反应这前直接劈到了他的身上!
那片纸剑剑意凝成的剑势,并没有实际锋利的剑身,如浊浪涛涛直接拍了过去,剑势蕴藏的巨大的力量直接把他劈离地面,像只堕鸟般惨然向后疾掠,最终重重撞到别居院墙上,发出一声闷响!
新刷的墙灰簌簌然落下,露出里面的青砖。
宁缺箕坐在墙下,噗的一声喷出血来,墙灰落的他满头满脸都是,被血水一冲,在衣襟上流出道道沟壑,看上去惨不忍睹。
他艰难地抬手抹了抹胸前的血水,看着院子那头叶红鱼细细手指间拈着的那个薄纸片,眼眸里满是惊恐神色:“这是……什么剑?”
叶红鱼没有告诉他。
宁缺自然不知道,她指间拈着的那片指间,便是世间第一强者剑圣柳白,将自己半生剑道所得尽数凝于粗劣笨拙笔墨间的一道剑意。
举世公认,道痴的修道天赋惊艳绝世,但她冥思苦悟了这么多天,依然没能完全悟透这把薄薄的纸剑,不过哪怕只悟透了其中的些许,纤指随意而出,便能让洞玄上境的陈八尺裂眼而盲,又哪里是宁缺能够抵抗的?
叶红鱼走过那道梅屑组成的线条,对着墙角的宁缺微微点头,说道:“谢谢。”
说完这句话,她便转身回到了客房。
宁缺扶着墙壁艰难地站了起来,看着紧闭的房门,若有所思,他这时候已经能够确定,叶红鱼的秘密便是那把小纸剑,之所以会对自己说声谢谢,大概是先前那刻,她这些天的苦修终于借由今日一战有了些进展。
只是他想不明白,叶红鱼的境界确实已经堕到了洞玄下境,但既然在亵衣里藏着那片不知来历的小纸剑,只怕真实实力已经隐隐能够站到知命境的门槛甚至更远处,既然如此,为什么信奉力量的西陵神殿里还会有人要对付她?她隐瞒了实力?她隐瞒实力并且如此焦虑急切地想要获得更大的力量,究竟是为了什么?神殿里有谁值得她花这般大的心力去对付?
想到某种隐隐的可能性,宁缺早已忘了身上的伤痛,看着紧闭的房门震惊难言,心想道痴果然就是道痴,不止修为境界在自己之上,即便是想做的事情,原来也比自己要做的事情更加生猛。
…………别居一战后,宁缺和叶红鱼还共同参详或者说战斗了很多次,这两个修行界里最擅长战斗的年轻人,在庭院里战在莲田里战在柳荫下战在山崖间,越战越觉得是在与世间的另一个自己战斗,战的如醉如痴如狂。
只不过在后面这些场战斗中,叶红鱼再也没有用过那把薄薄的小纸剑,而宁缺却再也没有赢过她一场,好在所谓生死相搏终究只是战斗之前自我施压的借口,不然他即便有九条命也都会死透。
没有纸剑,宁缺居然还是胜不过道痴,而且连输了这么多场,如果换作一般人,大概早已会挫败至麻木然后自暴自弃,但他却丝毫没有这种情绪,异常珍惜与道痴实战的机会,并且从中不断学习。
宁缺很想再看看那把小纸剑,但他现在对叶红鱼的战斗中的道法变化更是敬佩,万法皆通是很强大的事情,更强大的是叶红鱼选择用何种道法应敌时的迅速和决然,似乎每当他起手之前她便已经猜到他会怎样做。
除了元十三箭没有动作,宁缺在这些天的战斗中使尽了手段,甚至有一次把浩然气拟成的昊天神辉都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