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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具体的好处不见得就是好处。”
大师兄犹豫片刻后,老实回答道:“而且这卷天书我也有很多地方看不懂。”
宁缺想到一件事情,说道:“师兄曾经说过,七卷天书若在世间开启,自有征兆让所有人都看见,师兄可以隔绝天书的气息,我却没有那个能耐,一旦翻开明字卷,岂不是等于告诉别人这卷天书在书院中?”
大师兄望向崖洞。
宁缺马上便明白了。
…………走入崖洞,桑桑已经提前清扫出一片干净的地面,宁缺盘膝坐下,平静心神,然后不再犹豫,伸手缓缓掀开这本天书明字卷的封页。
当他的手指掀开封页,一道极为平静淡然澄静的气息,从微黄的纸面生出,然后开始向着崖洞四处弥漫而去。
天书明字卷的气息,本来就非人间所有,自然要向天穹飘摇而去,如果让这道气息最终触碰到天穹,便会以一种奇特的方式显露出所有世人都能看到的征兆,从而向人间宣告自己的开启。
宁缺不知道大师兄平时阅读这卷天书时,究竟是用了什么样的法子,把这道非人间所能有的澄静气息屏蔽住,但他今日翻开这卷天书时,并不怎么担心会被那些世间强者发现天书的踪迹。
因为他此时在崖洞之中看书,而崖洞有夫子布下的禁制。
果不其然,明字卷里散出的澄静气息,与崖洞里任何事物所散发的气息都无法相融,淡然却又决然地向着洞外飘去。
就在崖洞口,明字卷的气息遇到了夫子留下的那道气息。
两道气息相遇,没有产生怎样惊天动地的画面,甚至没有什么相斥的感觉,只是沉默互视,然后渐渐安静下来。
…………在大唐某些郡的语境中,看天书这个词,往往是用来形容阅读者和阅读对象之间存在某种鸿沟,根本无法看懂任何东西。
被囚山崖三月,宁缺的境界有所提升,精神气质更是有了飞跃般的进步,然而与已然成为传说的天书明字卷间,依然有着极遥远的距离。
不过也正是因为这三个月的辛苦修行与精神打磨,让他在翻开明字卷后,极为艰难地控制住了识海的剧烈震荡,终于可以把目光真正落在微黄的纸面上。
如今的他依然无法真正的看懂天书,但至少他可以看清楚书页上的字迹,能够记住一些玄虚的语句,只是因为天书澄静气息对人间的天然不融合,那些语句在他的脑中变得越来越细碎。
…………片刻后,宁缺毫不犹豫伸手合上明字卷的封页。
此时他只看了这卷天书的第一页。
似乎担心忍受不住看天书的诱惑,他没有再往这卷天书的封页上看一眼,甚至直接紧紧的闭上了眼睛,眉头皱的极紧。
他的识海已经到了破裂的边缘,再也无法承受明字卷澄静气息的冷漠注视,所以他必须离开这个远远超出自身能力的世界。
天书第一页里那些古朴的字迹,还在他的脑海里盘旋不去,却已经变得细碎不堪,如同山崩之后的漫天碎石,根本看不到那座山原先的壮阔景致。
看天书果然就是看天书,根本无法看懂,甚至记不住什么。
宁缺觉得有些遗憾。
然而在崖洞里闭关三月,夫子没有出面,便已经教会了他一些东西。
那便是他曾经想到过的耐心以及勇气。
宁缺不甘心就此罢手,双眼紧闭,眉头皱的愈发紧,双手紧握搁在膝头,开始试图把脑海里那些细碎的天书字迹还原。
这种尝试需要思考,而人类一旦思考,天书似乎便开始在虚无的空间里冷笑,让他的识海里剧烈痛楚起来。
如果换成别的人,肯定无法完成对这些天书字迹的重组。
但宁缺拥有足够的耐心和勇气。
更关键的是,两年前他初入书院,登旧书楼观书不倦,哪怕吐血昏迷也不放弃,其后他终于用永字八法,接近了那些只有洞玄上境修行者才能看懂的文字,他对文字有一种先天的敏锐直觉,更有一种无法言喻的能力,所以颜瑟大师才会认定他有神符师的潜质。
这些过往和经验,尤其是那些看书时的痛苦和惘然情思,如今看来,似乎都是某种准备,准备着他今天观看这卷天书。
所谓机缘,大概便是如此,而且这种机缘不是昊天安排的,也不是夫子安排的,是他自己通过自身的努力得到的。
随着时间流逝,天书明字卷残留在他精神世界里的那些玄虚破碎字句,渐渐地重新复原重构,就如同漫天的碎石依循着精确到极点的顺序,依次落在地面上,然后渐渐重新生出一座大山。
宁缺终于想起来了明字卷第一页里的几句话。
开篇第一句是:明者,日月也。
…………“日月轮回,光暗交融,生生不息,自然之理。”
“自然之理谓之道。”
“道以衍法。”
“法入末时,夜临,月现。”
…………宁缺不明白天书上记载着的这些话意味着什么,但他感觉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寒冷和恐惧,尤其是当他想到某个关键点时,顿时惊醒过来。
他抬头向崖洞外望去,发现已是深夜,才发现原来自己不知不觉思考了很长时间,膝上那卷天书已经不见,大师兄和桑桑也不知去了何处。
深夜的山崖上方,繁星满天,却没有月亮。
宁缺看过月亮,在这个世界里他无数次怀念过月亮,无论是圆如银盘,还是弯若秀眉,然而他却再也没看见过。
所以他很确认这个世界真的没有月亮,甚至这个世界上的人都不知道月亮是什么东西,那为什么明字卷里会有月亮?
天书明字卷第一页里那些字句,仿佛是某种预言。
宁缺越想越觉得浑身寒冷。
所以他过了会儿,才注意到悬崖畔那个高大的背影。
就在看到那个高大背影的瞬间,一股暖流涌进宁缺的身躯,把那些惘然恐惧和不安尽数化为深春的花香叶意。
宁缺站起身来,揉了揉有些发麻的膝盖,走出崖洞来到崖畔,跪在那个高大背影身后,重重叩了个头。
现在他早已理解了夫子把自己囚进崖洞的苦心。
听到宁缺磕头的声音,夫子没有回头,看着夜穹中那些如同镶嵌在黑绒布里宝石般的繁星,忽然问道:“你看懂了几句?”
宁缺沉默片刻后,把自己从日字卷上记住的那几句话复述了一遍。
“明字日月也,明字卷讲的便是日月轮回之理,日月轮回,光暗交融……”夫子皱眉说道:“然而月究竟是何物?”
宁缺沉默不语。
夫子缓缓转身,被夜色笼罩的崖畔,身影显得格外高大。
宁缺看着老师,总觉得自己在哪里见过他。
夫子看着他,忽然说道:“在松鹤楼的露台上,你说我是个可怜的老头。”
宁缺尴尬地笑了笑,想要解释。夫子没有让他辩解的意思,继续说道:“在说我是可怜老头之前,你曾经嘲讽了我一句。”
“当时你嘲笑我,我没有看过月亮。”
“如此说来,你想必是见过月亮的。”
夫子看着只有满天繁星的夜空,沉默片刻后问道:“那么,什么是月亮?”
宁缺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声音微涩说道:“老师您都不知道月亮是什么,我又怎么可能知道?”
夫子收回望向夜穹的目光,看着他的眼睛,说道:”因为世间没有无所不知的人,包括我,而你却是一个生而知之的人。”
听着这句话,冷汗瞬间从宁缺的身体里涌了出来,打湿衣背。
第二百章夫子论夜
这个世界上一直都有月字,比如月轮国,比如月轮国里着名的月桂,再比如以月桂花瓣颜色而出的月白色,但这个世界里的月字,一直没有具体的字意,就如同轻重清浊一般模糊指向淡淡的意味。
夫子此时问的月当然不是指颜色,因为他问的是月亮,因为这个问题,宁缺顿时紧张无措起来,起来,按照他以往的行事风格,在这种时候,肯定会想尽一切办法装傻,但这时候如果他再装就是真傻。
因为夫子已经点明,他是一个生而知之的人。
宁缺低着头,感觉着冰冷的汗水在背后流淌,渐湿衣襟,沉默很长时间后,声音微颤说道:“日月轮回,光暗相对,想来那月亮可能是和太阳相对应的一个东西,太阳出现在白天,月亮出现在黑夜。”
夫子说道:“具体一些。”
宁缺看着身前不远处的山崖绝壁,星光下的流云,再次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然后说道:“可能是……一个悬浮在夜穹里很大的石球,因为能够反射太阳的光线,所以在夜里显得很明亮。”
他无法解释自己为什么能够形容并不存在于这个世界的月亮。
夫子看着他微微一笑,帮助他给出了一个也许并不合理,但至少可以说得通的解释:“看来你在梦里看到的画面很有趣。”
听到梦这个字,宁缺抬起头来,看着站在崖畔的老师,看着夜风中轻舞的衣袂,隐约间似乎捕捉到了一些什么。
“这个设想确实很有趣。”
夫子转身望向夜穹,赞叹说道:“万古长夜,总需要有些光明。”
“世间万事万物隐然对应,有日现于白昼,相对应的有个月亮也不错,可是如果真的有月亮,它会在哪里?如果月亮如你所说反射着太阳的光线,那么岂不是说黑夜时,太阳也在我们的世界中,只不过看不到?”
“那么黑夜之时,太阳又在哪里?真像西移落山时那般,降落到了我们脚下这片大地的更下方,然后清晨时再生起?”
“那岂不是说太阳在围绕着我们这个世界转动?可我们所处的世界是一片平坦开阔的大地,边缘处是无尽的深渊,为什么当年我等待了十几天,也没有看见太阳落下深渊,它只是那般突然的消失?”
夫子负手看着夜穹,自言自语说道,他并不是在对宁缺说,而是在与过往无数年间苦苦思索答案的自己进行对话。
片刻后,他望向远处原野间的长安城,皱着眉头说道:“有很多地方依然不通,如果这个世界是个球,似乎便通了。”
俗世里的人们,习惯了太阳东生西落,习惯了日复一日笼罩在昊天的光辉之中,就如同看惯了街畔的早点摊,井沿上的青苔,从来不会对这些事情产生什么疑问,更不会去思考这些事物为什么会存在。
但夫子不是俗世里的人,他需要思考。
前面这番喃喃自语,世间大概没有几个人能听懂,甚至听到这些话的人,会认为夫子是个有些疯癫的老头儿。
宁缺听懂了一些,情绪有些惘然,然后便是无尽敬佩。
夫子明显没有什么天文知识,只是依照宁缺的形容简单推理,便快要触及世界的真相,只不过那个真相并不属于这个世界,而是另一个世界,却不知道那个世界存在于久远的过去,而是很久之后的未来。
“这片夜空我看了很多年。”
夫子指着山崖上方高远而漆黑的天幕,指着彼间悬缀着的繁星点点,说道:“无论是多年前还是多年后,那些星星始终停留在它们原先的位置,没有发生过任何变化,说明大地与天空的相对位置是固定的,这种稳定充满着一种古典肃穆的永恒美感,但看的时间长了不免有些乏味。”
宁缺顺着老师的手臂望向夜空,不知道他想要表达什么。
“但从天启元年开始,夜空里的这些星星一天比一天变得黯淡起来,凡人眼中根本看不到区别,但我知道它们在变暗。”
夫子说道:“其中有一次变暗的过程,被钦天监的官员看到,才有了那句夜幕遮星,国将不宁的批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