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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缺拿着根树枝,站在火旁极认真专注地看着锅中的鱼皮颜色,皱眉凝神,比他修行悟境时都显得要更加认真,隔上很长一段时间,才会翻动一下。
他没有选用柴火,而是极为豪奢地选用了符火,温度控制的极为精确,一面小心翼翼煎着鱼,一面对莫山山解释说道:“煎鱼这种事情,火候最为关键,而且绝对不能随随便便去翻动,这玩意儿就像治国和修行一样,战略上我们可以藐视它,告诉自己煎鱼算个屁事,战术上一定要重视它,须小心谨慎。”
书痴被他央求着舍了两道火符,想着用符道烹饪,心情不免有些难受和心疼,这时听着他的解释,却又觉得好像确实是这么回事。
半透明的鱼腹在温油中渐渐臌胀,渐渐露出里面那根泛着寒光的鱼钩。
宁缺怔住了,看了半天才想明白,原来这条鱼便是当初湖畔垂钓时第一条上钩,继而把鱼钩和钩上肉丝全部夺走的那条鱼。
愿者上钩,你明明当时不愿,为何此时无钩你却又回来了?
他看着锅中渐黄渐香的湖鱼,眉梢缓缓挑起,脸上露出一丝笑容。
他将手中的树枝交给莫山山,转身走到湖畔,看着湖水里倒映着的雪峰,识海里的念力随心意而动释出体外,然而却没有感知到周遭的天地元气……因为念力与大明湖畔的天地元气已经融为了一体。
他缓缓闭上眼睛,心意追随着与天地融为一体的念力不停散发,看到了湖畔的青石,看到了湖水里的游鱼,看到了落叶下的沙砾,看到了所有。
不是普通寻常的看,不是通过光线的看,也不是用念力操控天地元气触摸四周再从反馈里来感知,而是直接对天地的最细微的感知。
然后宁缺睁开眼睛,抬头望向天空,只见碧蓝的天上飘着白白的云,那些云幻成各种各样的形状,有的像马贼,有的像马,有的像梳碧湖,有的像岷山里的树,有的像春风亭的飞檐,有的像旧书楼,满满的全是曾经的影子。
他伸出微颤的手指在湖畔风中轻轻画动,喃喃说道:“原来这世界,到处都是符。”
莫山山手里拿着那根树枝,看着锅中煎着的鱼,漂亮的小脸上满是紧张神情,她不知道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动,随着糊味渐生,锅中湖鱼半透明的腹部忽然炸开,那根鱼钩叮的一声弹飞出去,落在湖水中瞬间消失。
听着宁缺痴痴的话语,她看着锅中乱糟糟的鱼,低声羞愧说道:“鱼破了。”
宁缺转过身来,看着她认真说道:“我也破了。”
第二卷凛冬之湖第六十二章毁灭人生的一箭
万涓成水,然后汇流成河,艰辛千万里峡谷丘陵平原滩涂,最终浪奔浪流摧沙狂肆喷涌出海,好不快意,恰如宁缺此时的心情。
他本是长安城里一顽童,却陡遭变故,见惯世间最丑陋,经历过世间最险恶,正年少时节却要带着桑桑四处流浪,最终被生活煎熬成了边城里的砍柴少年郎。
待知晓世间有大道,却不知大道何处在哪个方向,开平赶集淘了本太上感应录,枯看数年无所得,偶遇贤者才知自己诸窍不通,所谓修行只是痴心以及妄想。好在最终他还是通了窍悟了道,入了书院尽褪牢骚。
今日他终于逾过修行道上那个重要关口,晋入洞玄境界,只觉身心无比舒畅,站在湖畔双手扶腰,身体后仰抬头望着蓝天上飘浮着的云朵,只想长啸或傻笑数声,才能把胸腹间那股快然之意全部抒发出来。
莫山山看着湖畔的他,发现他的身影竟和湖光山色如此的和谐,感受着风中传来的气息,明白他做到了什么,面上露出真挚的笑容。
宁缺看着天上的云,看着湖面上的云,还有那些云中真实或虚妄的雪峰,感动地体悟着洞玄境带给自己的细微感受,此时的他,对于晋入洞玄境的真切意义并没有太直观的认知,但他至少很明显地感受到自己对符道的理解加深了不少。
晴天冬湖青翠山谷,天地间的一切痕迹原来都是符的线条。
因为这种崭新的认知,让他产生了极强烈的渴望,想在湖畔置案铺纸磨墨运笔,将眼中识海中看到的天地痕迹全部写下来。
但他没有这样做,因为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他去处理。
…………大明湖南岸,靠近青翠山谷陡崖处有一道缓坡,随着阵法消散,春意复生,那道缓坡早已被绿油油的一片野草占据,变成了草甸,只是草甸最外围临崖处被谷外寒意所侵,才显得有些衰败枯凋。
宁缺和莫山山站在霜草之间,举目向远处那道雪崖方向望去,今日天空湛蓝纤净无尘,视野极好,然而空中总有无数肉眼看不到的微小颗粒,隔着十几里的距离,根本没有办法看清楚那道雪崖上的画面,甚至连雪崖都看不到。
眼看不到雪崖不等于真的完全看不到,宁缺刚入洞玄,正是精神气息处于巅峰的时刻,平常便极为敏锐的感知更是敏锐到了极点,识海里竟是清清楚楚出现了一团极亮的光团,光团作金黄色异常明亮,边缘四散如同一朵美丽的花。
他被识海里出现的画面震惊,下意识里问道:“洞玄境……有这么强大?居然能感知到这么远距离的画面?”
莫山山望着十几里外的雪崖方向,若有所思说道:“不是洞玄境能感知如此远的天地气息,而是因为隆庆皇子此时已经到了破境的关键时刻,他要破的乃是知命境,动静自然不小,此时他正要跨过那一步,数十年修行所得的道意及念力尽数渲泄至体外,对天地元气的干扰太强,所以你我才能看到。”
宁缺沉默片刻后笑了笑,说道:“差一步也是差,终究还是我赢了。”
莫山山看着他问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宁缺理所当然说道:“当然是告诉隆庆,我已经破境成功,既然输了赌约,稍后他便要自废雪山气海,那何必再这么辛苦的破境?现在认输动手或许能少些痛苦,若他真的晋入知命境界再自废,我觉着这未免也太残忍了些。”
莫山山情绪复杂地看了他一眼,心想隆庆此时距离修行者梦寐以求的知命境界只差一步,马上便会成为大修行者,值此时刻难道他还真的会履行赌约,舍弃自己一身修为和神殿身份?宁缺你平日里的表现不像这般天真无邪的呀?
“现在的问题是怎么告诉他他已经输了。”宁缺说道。
莫山山轻轻摇头,说道:“破境之时道心通明,你我能感觉到他,他的感知也是极端的敏锐,你先前破境的瞬间,他应该就已经知道了。”
宁缺看着那道看不见的雪崖,沉默片刻后问道:“那他还在等什么?”
…………隆庆皇子在等花开。
他身旁那根柴木上的那抹绿意早已勃发,十几片青绿肥嫩的叶儿上方有一朵粉粉的桃花,桃花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瓣瓣绽放,一瓣两瓣缓缓伸展,娇嫩的花瓣在风中微微颤抖,上面竟隐隐可以看到露珠几滴。
桃花已经开了四瓣,第五瓣正在缓慢而坚定地向空中展开。
若最后的花瓣也完全展开,那便是盛开,那便是怒放。
那便是知命。
青翠山谷深处传来的气息波动,清晰地传到了雪崖之上,映进他此生最敏锐的识海之中,他知道宁缺已经破境,然而那又如何?
隆庆皇子闭着眼睛,平静而喜乐地坐在雪崖之上,坐在樊篱之外,坐在青叶与粉桃之前,等待着自己破境的那一刻。
也许就是下一刻。
在知命境的大修行者眼中,修行道上曾经的同路人都会变成蝼蚁一般的存在,任何能够影响到道心的障碍,都将不复存在,因为一旦知命便有世内与世外之别,一旦知命便非世内人,自然不用再在意世间的规矩道理。
道痴叶红鱼坐在雪崖另一处,她没有看隆庆,因为她知道他今日必将知命,反而觉得有些无聊无趣,忍不住蹙了蹙眉,有些不耐。
说来奇怪,作为西陵神殿年轻一代的佼佼者,她和隆庆皇子共掌裁决司,虽未明斗却有暗争,这些年来她一直压着对方一头,此时隆庆眼看着便要入知命,不知为何她竟是表现的毫不在意,似乎不觉得这是一种威胁。
她也没有凝视青翠山谷,因为她已经感应到先前那刻的天地之息变化,知道那个叫宁缺的书院弟子已经洞玄,虽有些出乎意料,却也不在意,心里想着若要维护神殿的尊严,大不了稍后把宁缺和书痴尽数杀了,世间又有谁知道这场赌约?
…………宁缺看着远方,眉头一挑问道:“他这是要耍赖?”
莫山山轻声说道:“这种时候他不可能认输。”
“输便是输,不认也得认。”
宁缺说道:“那天我就对你说过,若我先进洞玄,就由不得他不履约。”
莫山山转身看向他,眼眸里流露出惘然情绪,不明白相隔十余里地,而且对方将入知命,宁缺如何能够逼迫对方履行那个破境之约。
“赌坊规矩就一句话,输了要认帐。”
宁缺把行李放到地上,取出一个沉重的桐木匣子,说道:“如果有敢耍赖的人,或者出老千被人抓住的人,都要被砍掉自己身上最有用的那个部分。”
桐木匣子里搁着形状奇特的金属物体,这些金属物件表面黝黑,由无数根极细的金属丝编织绞弄而成,看上去蕴藏着极坚韧的力量。
莫山山眉头皱了起来,一路同行入荒原,她清楚宁缺很重视自己这些沉重的行李,今天才知道原来行李里是这些古怪的东西,却不知究竟有何用处。
宁缺取出匣中的金属物体,手指从上面微显粗糙的表面缓缓摩过,紧接着他加快了动作,随着金属构件的扣合声,一把浑体黝黑的金属弓迅速成形。
然后他开始上弦,又从深色箭筒里抽出一根微黑的合金箭。箭杆上密布着鳞般的细纹,不知被锻打了多少万次才能打出如此的效果,如果仔细望去,还能发现如鳞细纹间,还有一些更深刻的线条,那些是符线。
莫山山怔怔看着他手中黝黑的铁弓铁箭,震惊地下意识里抬手掩唇。
由世间独一无二书院打造出来的独一无二的元十三箭。
在茫茫天弃山间第一次出现在世人眼前。
…………定下破境之约那日,宁缺曾经问过莫山山如果在破境最关键的时刻,破境者忽然受到外界袭击会出现怎样的情况,当时莫山山应道破境者会遭受剧烈的反噬,甚至有可能此生再无望破境——所以他决定代替隆庆皇子履行那个赌约。
站在枯霜泛白的草甸上方,宁缺望向十几里外的遥远山崖,注视着识海里那团将要绽放的金色花朵,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平静的仿佛像是冬日的湖。
隆庆皇子逾知命境散发出来的气息太过明亮,明亮的就像是夜里的火堆,根本不需要瞄准,就这样清清楚楚地出现在他眼前。
你若安好,便是晴天。
今天是个大晴天,适合射箭。
宁缺深吸一口气,举起铁弓瞄准远方那道雪崖,右臂缓缓向后拉动,坚硬的铁弓随之微微变形,弓弦深陷入他的手指之间。
“这个世界是平的,真好。”
说完这句话,他松开了手指。
紧绷的弓弦擦着指腹高速回弹,带动符箭猛然射出!
锋利的箭簇从弓彛帐执λ布淝巴唬彼诵谐瞿掣鼍嗬牒螅瓘}处镶着的那颗金刚石,与金属箭杆发生了一次轻微的磨擦,被磨出极复杂剖面的金刚石锋,如同落在纸面上的蘸墨毫尖一般,极随意的在箭杆上画出一道线。
正是箭杆符文处的那片空白,正是那道符文的最后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