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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场之上无真情,更何况颜瑟与水珠儿之间年龄、身份地位相差太大,然而不知为何,水珠儿看着老道猥琐的脸,竟看出了几分酸楚与不舍,下意识里伸手抓紧老道的道袍领口,浑然忘了平日自己最厌憎这件道袍上的油渍与污垢。
…………穿着一件满是污垢的厚棉袄的老人,负手于佝偻的身子后,慢条斯理地走在东城的街巷中,棉袄上还散发着极淡的酸辣面片汤味道。
正如先前在将军府外与李青山的对话里所说,只要夫子不在长安,他就是光明,唯一所忌便是长安城这座大阵,然而他不是邪祟,他心存善念,他道心纯净光明,纵使所行所施在全世界看来都十恶不赦,但他依然坚信自己光明。只要长安城这座大阵没有全面发动,起于光明的朱雀神符又如何能发现他?
然而修行到他们这种境界的人,即便不能明悟世间天地元气流动的最深规律,却已经开始有某种天人之间的感应,能够隐隐明晰时间河流的前方会出现什么。
老人感觉到自己会死在长安城,而且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他仿佛已经看到冥界的使者开始在长安城里替自己挖掘坟墓,只是不知道墓碑上会写些什么。
生命结束并不见得都是悲哀的事情,但正像颜瑟对人世间有所留恋,他对人世间也有所遗憾——当年他曾经一只脚跨过门槛,看到那边神妙的世界,却被某些存在无情地收了回去,他不甘心,所以他想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前收一个传人,留下自己的衣钵,让自己的传人日后代替自己去清楚地看看那个世界。
神符师拥有真正传人很难,光明大神官想有个真正传人也很难,颜瑟现在有了宁缺,所以他没有遗憾,而他还没有,他甚至以为直到生命结束的那一刻,也不会有,直到他来到长安城,来到临四十七巷,看到桑桑。
老人站在老笔斋门槛外,看着铺内忙碌的小侍女,心中不尽赞叹喜悦满足,甚至感动地快要流下泪来,觉得自己此生虽然屡次违背昊天意旨,但至少在人生的最后阶段,昊天还是仁慈地赐予了自己最珍贵的礼物。
世间再没有比这个小姑娘更适合做光明大神官传人的对象了,因为这个世界上不可能存在第二个比她更干净、没有一丝杂质的人。
老人跨过门槛,走进老笔斋,对着忙碌的小姑娘躬身一礼,说道:“你好。”
桑桑转过身来,把手中的大抹布放到桌上,回答道:“你好。”
这些天她早就注意到这个看着很可怜的孤苦老头时常出现在巷子里,齐三爷那边的手下甚至曾经问过她要不要把这个老头儿赶走,但她以为对方只是一个普通的怪老头,所以拒绝了这个提议,甚至懒得再加以更多的注意。
老人问道:“你知道人和禽兽最大的区别是什么吗?”
桑桑没有思考,直接摇头答道:“不知道。”
然后她抓起抹布,准备继续抹桌子。
老人诚恳说道:“能不能试着想想?”
桑桑这次想了会儿,说道:“人比禽兽更禽兽,所以我们比禽兽更强大,所以我们可以吃禽兽。”
听到这个回答,老人明显没有任何心理准备,讶异问道:“为什么你会这样认为?”
桑桑摇头说道:“我说过我不知道,这是小时候少爷告诉我的。”
老人感慨说道:“你家少爷想来也是个妙人,不是大恶人便是大善人。”
桑桑想了会儿,说道:“少爷就是少爷。”
话没有说完,她也没有把话说完的习惯,对方能理解便理解,不能理解也不关她的事情,她的意思其实很清楚——儿子就是儿子,母亲就是母亲,哥哥就是哥哥,相公就是相公,少爷就是少爷——宁缺对她来说,是不同于恶人善人男人女人富人穷人这些定义概念之外的单独存在。
老人沉默片刻后说道:“在我看来人与禽兽之间最大的区别在于传承,禽兽不惜生死也要传承的是自己的精血,而人类想要传承的是精神,相同点在于这种传承都蕴含着极强烈的渴望,都是想让自己留在人世间的痕迹更久远一些。”
稍一停顿后,老人看着小姑娘微黑的脸颊,神情凝重说道:“如果传承里的承载代表是世家的根骨或是道统,那么这种强烈渴望甚至会变成某种沉重的责任。”
最后老人总结道:“这就是所谓后事。”
桑桑睁着明亮的柳叶眼,看着身前这个古怪的老头儿,想了很长时间以为自己想明白了,认真问道:“你是不是想找个老婆生孩子?”
她上下打量了一番老人的模样,判断对方的年龄,说道:“如果你确认自己还能生的话,东城人牙子那里有卖燕女的,价钱不贵,而且好生养。”
老人一阵恍惚,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桑桑愣了会儿,微羞摇头说道:“我不行,我不能……给别人生孩子。”
……
第十六章机缘
过了会儿,桑桑看着老人认真说道:“如果你只喜欢本国女子,不喜欢燕女,我也认识一些青楼姑娘,但想要她们替你生孩子,花费估计是个大数目。”
老人又是一阵恍惚,沉默很长时间才艰难地清醒过来,神情严肃说道:“我不是想找老婆生孩子,我是想找一个徒弟继承我的衣钵。”
这下轮到桑桑恍惚了,她心想找徒弟这种事情和我能有什么关系?我的骨骼并不清奇,身世也绝不离奇,而且虽然您身上的棉袄确实挺脏,但这些天似乎也未曾乞讨过,怎么看也不像是小时候听宁缺讲过的那些故事里的世外高人模样。
“你想收我做徒弟,还是想请我帮你找个徒弟?”她认真问道。
老人认真回答道:“我想收你做徒弟。”
桑桑决定不再理他,蹲下身子开始擦拭桌腿。
老人看着光亮可鉴,绝对找不到一处污渍的桌腿,沉默不语。
老人没有离开老笔斋,而是沉默地跟着桑桑,看桑桑。他看桑桑擦拭桌椅,打扫不存在的浮尘,重新修理早就修好了的铺门,看桑桑关铺门,看桑桑汲井水,看桑桑淘米择菜煮饭切蒜,看桑桑坐到桌旁开始一个人吃饭。
桑桑没有请他一起吃饭的意思,很奇妙的是,也没有请他离开的意思。
隔着窗户,老人看着沉默吃饭的她,同情说道:“你是不是很无聊?”
桑桑捧着饭碗的手微微一僵,她看着白米饭上的三根青菜,点了点头,然后继续用力咀嚼口中的菜根,微黑的小脸腮处微微鼓起。
吃完晚饭,桑桑洗碗,洗脸,洗脚,准备睡觉。
临睡前,她抱出一床被褥,递给一直守在天井小院里的老人,说道:“如果没有地方睡觉,你在前面把桌子拼一拼,将就一夜。”
老人感受到被褥的重量,心意愈发坚定,看着小姑娘认真问道:“你信机缘吗?”
桑桑摇了摇头,然后她想到很多年前的相遇,以及这些年来和某人相依为命的生活,柳叶眼明亮些许,又点了点头。
“我相信机缘。”老人说道:“我相信每个人注定遇到一些人,做一些事情,这些由昊天安排好的事情,就是机缘。”
老人浑浊的眼眸里明亮渐盛,他望向小院外的长安夜景,沉默片刻后说道:“很多年前,我看到黑夜的影子落在这座城中,一朝看到,便是遇见。”
“既然遇见,那便再也无法分离,只是看到的并不真切,遇见的并不具体,我只知道他存在,却不知道他究竟存在在哪里。”
“然后我在长安城里看到一个生而知之的人,我觉得这是不对的事情,因为世上不应该有生而知之的人,所以我与他的机缘就此开始。”
“我与他之间机缘便是看到他,然后杀死他。”
“在看到他的九个月之后,我开始试图杀死他,但我知道我并没有杀死他,因为他还活着,我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能够清晰感觉到他还活着的人。”
“只是自那之后,机缘淡了,除了偶尔一次之外,我再也未能看到他在哪里。直至最近,我再次看到他,所以我过来找他,重续机缘。”
老人像坐在高高门槛上的虔诚愚妇那般碎碎念着过往的事情,桑桑沉默听了很长时间,柳叶眼偶有明亮然后敛没,然后她问道:“找到他……你会做什么?”
老人说道:“杀死他。”
桑桑问道:“如果你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为什么当年你没能杀死他?”
“因为我们之间的机缘没有绝对相厚……不是谁都能轻易进这座城来杀人的,尤其是我,所以当年只能由这座城里的人来做,更关键的原因在于,整个世界对我眼睛所看到的画面都将信将疑,根本上他们并不相信我。”
老人继续说道:“我并不清楚找到他之后会发生什么,昊天的安排永远不可能是我们这样的凡人所能忖度的,但我始终坚信一点,他是与我有大机缘的人,我以为自己来到长安,便是要了解这段机缘,直到……遇见了你。”
老人看着桑桑微黑的脸颊,明亮的柳叶眼,沉默了很长时间,默然想到,那么多忠诚于自己的部属牺牲、令整座桃山和唐国感到不安、冥冥之中吸引自己前来长安城的真实原因,究竟是那抹黑夜的影子,还是身前的你?
桑桑睫毛微垂,声音平静问道:“我跟着你能学到什么?”
老人看着她微眨的眼睫毛,平常无奇的容颜,说道:“神术。”
桑桑问道:“神术很厉害吗?”
老人点点头,说道:“很厉害。”
桑桑把头压得更低了些,从而显得睫毛更长了些,低声说道:“我家少爷很厉害,我学会神术之后,能帮着他去打人吗?”
老人微微一笑,说道:“肯定能。”
桑桑抬起头,仰着微黑的小脸专注看着老人,勇敢问道:“能……打赢你吗?”
老人看着小姑娘的小脸蛋儿,看着那些微黑如山石间那两汪像清泉般的眸子,直似要看到清透泉水的最深处,还是没有看到一丝杂质,只是透明透明绝对的透明,忍不住在内心深处发出一声叹息,以一种预言般的庄严口吻说道:“一定能。”
桑桑问道:“神术是什么术?”
老人应道:“修行讲究是感知然后操控天地之间的气息,神术便是感知了解操控昊天的神辉,所谓神辉,你自生时便见过,清晨醒来时你见过,暮时闭门时你见过,夏日时你见过,冬雪飘时你同样见过,无时无刻你不曾见过。”
桑桑微微蹙眉,问道:“那是什么?”
长安城的深夜一片幽静,天穹之上繁星似锦,但终究不及白昼清明,老人站在逼仄的庭院之间,缓缓摊开双臂,似要承受世间所有的光芒。
“昊天神辉,就是阳光。”
话音落处,老人探出脏肮棉袄袖口的右手最前端、也就是中指尖处骤然变得明亮一片,不知从何处来的莹光汇聚于此,由内而外缓缓释放绽发,便似一朵光明之花,掩去指腹上的所有纹路,圣洁乳白,令人心生敬意。
老人看着身前的小姑娘,平静说道:“要感知昊天神辉,便是用上十年时间也不嫌多,所以最开始需要的便是绝大的隐忍和耐心。”
听着这话,桑桑若有所思。她抬起右手竖起食指,把纤细的指头伸进黑暗的冬夜之中,微暗的指头在风中轻轻摇晃,然后生出一抹黯淡微弱的光线,就仿佛是风中的一盏残烛,随时可能熄灭,然而终究是亮着的,终究未曾熄灭。
老人痴痴看着她纤细食指前端的光明,沉醉的仿佛酣醉,不愿醒来。
天启十四年冬,逃离西陵神殿的光明大神官,因为冥冥中的感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