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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明大神官说道:“当然有冥界,自然便有冥王。”
李青山隔着巷中的冬风盯着他的眼睛,问道:“那冥界在哪里。”
光明大神官神态宁静说道:“我不知道。”
李青山说道:“那你凭什么断定有冥界?”
光明大神官回答道:“因为有,所以有。”
李青山忽然觉得自己像是回到很多年前的香坊外,碰见那个比自己还赖皮无耻的太子殿下,除了把对方痛揍一顿,根本没有办法进行正常一点的对话。
光明大神官看他神情,笑了笑,说道:“关于冥界入侵和不动冥王的存在,在明字卷里都有记载,只是千年之前明字卷被那位先人带入荒原,就此失落,再也没有人看过,所以也就渐渐被人淡忘,甚至变成了一种虚无的传说。”
李青山皱眉说道:“然而你也未曾看过明字卷。”
“我确实没有机缘一睹明字卷真迹,但你不要忘记,那位先人和我都是光明大神官,对于某些记述的传承,总会以一种难以言喻的方式存续下来。”
李青山看着他摇了摇头,叹息说道:“神座,你有没有想过,你只是因为自己的幻觉和一个虚无的传说就放弃了所有,与整个世界为敌?”
光明大神官摇头说道:“道心通明,你看的便是你所相信的,那么你自然要相信你所看到的,只要你相信,那么幻觉往往便是真实的。”
李青山沉默片刻后向前踏了一步,草鞋落处,一道极淡的气流喷溅而起,如石子落入静湖,荡起圈圈涟漪。
“一眼能见世间所有,一眼能见所有真实,只有昊天才能做到。你虽然坐在神座之上,天穹之下,但你是人而不是神,更不是天。”
光明大神官的目光落在他向前踏出的右脚之上,声音里没有一丝情绪波动,淡然道:“因为我不是神不是昊天,所以你不信我?”
“不错。”
李青山露在袖外的右手非常秀气,中空而握微微颤抖,仿佛正扼着一条正在不停挣扎弹动的龙身,而他身后鞘中的长剑嗡然而鸣,如龙身将出。
“就算你是神,长安城还有一座惊神阵。”
光明大神官摇头说道:“惊神大阵想来不会对我这个老头感兴趣。”
李青山向前再踏一步,鞘中长剑龙鸣愈厉,右手扼龙之势愈坚。
他看着光明大神官苍老的面容,沉声说道:“我知道你一定会来这里看看,所以我让南门在四周布了一个天罗阵,我想试试能不能留下你。”
“不能。”光明大神官说道:“裁决的樊笼都困不住我,更何况是天罗。”
李青山道:“天罗乃昊天所授神阵,难道还比不上裁决神座一人的樊笼?”
光明大神官应道:“樊笼困的是心,天罗困的是身,心脱困自然要难过身脱困。”
李青山稍一沉默,对这个判断表示认同,转而说道:“惊神阵不会因你而起,但你要脱困,势必要施出全数境界气息,到那时大阵自有办法镇伏你。”
光明大神官平静说道:“我在长安城里只是一个普通老头。”
李青山说道:“因为有我,你不可能一直伪装成一个普通老头。”
光明大神官看着缓步靠近自己的大唐国师微微一笑,说道:“青山,你是一个有大机缘的人,幼年结识唐帝于微时,在俗世内备受尊崇,又被观中游方长辈道人看中根骨,轻轻松松便入了知命,备受宠位,然而也正是因为你机缘太好,所以你这一生从未经历过生死之间的大恐惧,如此的你又怎能威胁到我?”
李青山被如此轻视,脸上却是毫无愠意,微笑说道:“先前就说过,如果我不是你的对手,那也是理所当然之事,所以我从未指望靠自己一人便把你留下来。”
光明大神官深陷的眼窝里眸子颜色越来越深,渐要变成一双纯然漆黑的宝石,他看着街巷里天地元气最细微的变化,感知着四周越来越密集的呼吸声,漠然说道:
“我先前也说过,你机缘太好,权势太盛,经历太少,当年你初登国师之位时,柳白决意挑战你,却被颜瑟拦了下来,你这一生竟是从未与世间的至高强者对战过,所以你无法理解,对于你我这样的人来说,敌人的数量其实没有太大意义,除非那个数量巨大到可以让尘世地面下陷的地步。”
话音落处,街巷上空的枯叶再次飘舞,数十名弩手出现在街头巷尾,他们手中锋利的弩箭锋芒反射着噬人的寒意,紧绷的弩机清晰地传出暗含的强大劲道,身着褚色官服的天枢处修行强者们,也渐渐围了过来,在更远的坊市某些房间里,负责天罗阵发动的大唐阵师正在向阵眼里不停灌注念力。
蹄声如雷响起,大唐帝国横行天下的重甲玄骑,开始高速向这边集结,巨大的重量让长街地面剧烈颤动起来,仿佛随时都可能下陷。
李青山把目光从斑驳的将军府院墙上收回,看着光明神官面无表情说道:“虽是神座,但肉身依然是凡人,脆弱不堪一击,今日就在将军府前让你死去,也算是替当年将军府内那些无辜的冤死者寻回一些迟到的光明。”
光明大神官说道:“我就是光明。”
李青山微讽说道:“没想到被囚十四年,谨守教律的你居然变得如此自负。”
光明大神官平静应道:“你说的有道理,骄傲有违教律,我表述的更准确一些,应该说,既然夫子不在长安,那我就是光明。”
李青山沉默无语。
以龙虎之势踏入街巷,他这位大唐国师和光明大神官之间言语互问,过往对印,内容惊人却语气平和,仿佛就像是斗茶一般,将那些杀伐争执意,全数隐在拈腕挑匙间,勘看的是道心,较量的是还是道心。这一番交谈下来,看似没有胜负,却也可以说光明大神官全胜,所以那便无须再谈。
强劲的机簧声响起,锋利的弩箭像密集的暴雨般射出,箭矢撕破空气的声音尖锐的令人耳痛,从四面八方笼向光明大神官的身躯,没有留下任何的空隙。
几乎同时,隐藏在远处坊市里的大唐阵师启动了天罗阵,将军府外的街巷上,天地元气一阵急剧的变幻,无数的元气湍流,化作了一道道无解的元气锁,强行锁死了光明大神官身周的所有空间。
一声清亮龙吟,李青山身后负着的长剑嗡鸣振荡剑鞘,若闪电一般飞出,在空中化作一道青龙,须臾间横渡半条街巷,龙嘶阵阵撞向光明大神身的苍老脸颊。
这是大唐帝国筹划已久的一次狙杀,因为目标是恐怖的光明大神官,所以他们的准备很充分,除了街巷间这些强大的攻击,还有很多后续的布置。
而对方的应对非常简单。
面对漫天弩雨、锁住天地的天罗阵,还有那道化作青龙的飞剑,老人幽深的眼眸里散出一道笔直的光线,然后是第二道,第三道,千道万道,无数道。
光明大神官,大放光明。
…………
第十五章后事
长安城上空厚厚的冬云,将日头遮在后方,南城将军府外的街巷间,却陡然生出一轮太阳,炽烈的光线迸发于光明大神官的双眸,瞬间将周遭阴暗的天地照耀成比白昼还要白昼的白昼,枯叶斑墙残石狮旧台阶都蒙上了一层刺眼的光晕,完全失去了原初的模样,变得圣洁无比。
数十名以精神坚毅著称的精锐弩手扔掉手中的劲弩,捂着自己的眼睛,惨呼着向地面倒去,凄厉飞舞的弩箭鸣叫的更加凄惨,在炽光之中早已失去了方向,隐约可以见到树上墙上到处都是微颤的弩尾。
大街上集结的大唐玄甲重甲一片混乱,那些训练有素的负甲战马,似乎感应到了巷中那蓬炽白光幕里蕴藏着的无上神威,嘶鸣着恭顺地屈下了前蹄,惊惧地跪到地面,不知掀落了多少骑士。
隐藏在远处坊市里的昊天道南门阵师更是脸色苍白,有数人身前衣襟被鲜血涂满,他们并没有受到什么天地元气的反噬,只是因为识海里的极大惘然震动和惊惧,精神冲击直接伤到腑脏——传承自西陵神殿的精妙神阵天罗阵,竟是根本没有办法定位目标。
他们修的是昊天道,向天罗阵里灌注的是光明力量,而光明大神官从身到心皆是光明,没有一丝杂质,等若要用晶莹剔透的湖水去锁死一团清水,根本无法做到!
更远处朱雀大街上,无由刮起一场清风,深刻在石板里的朱雀绘像上的碎石砾被这阵风卷的到处都是,来自帝国各郡的游客,被风沙迷了眼,被碎砾扑了面,下意识里低头避开,或是以手揉眼。
即便他们没有低头没有遮眼,大约也看不到,一道极清极淡近乎肉眼不可见的朱雀魅影,自石刻地面间招摇而起,双翅一挥,卷落叶碎石,以难以想像的恐怖速度,刹那之间在长安城上空疾掠了一周。
可惜朱雀未能在长安城里发现任何敌人,九霄冬云之上隐隐传来一道怒鸣。
李青山沉默站在将军府外的巷街前端,听着云上那道隐怒燥鸣,缓缓睁开紧闭的双眼,看着已经空无一人的巷中,表情变得愈发凝重。
游走于巷间的那道青龙,发出一声不甘心的低吟,缓缓敛了气息,化剑归鞘。
朱雀没能发现那个人的踪迹,散布在长安城里的所有眼线也没能发现那个人的踪迹,大唐帝国布置的无数后手,竟就这样被迫戛然而止。
长安城上方的厚厚冬云忽然渐渐散开,露出久违的日头,并不炽烈的阳光轻轻柔柔地洒了下来,洒向人间千万府邸寒宅,到处都是。
那个人没有出手,没有展露丝毫敌意与战意,只是将自身的光明意散发出来,便像太阳洒下的光线一般悄然逝去,难觅其踪。
人间到处都是光明,你如何能够寻找到光明?
李青山抬头望向冬云间漏下的光线,喃喃说道:“神座之上,天穹之下……”
“师兄,我终于明白你说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了。”
…………红袖招楼后的小院内。
颜瑟大师盯着桌上不停摇晃的烛台,满是细小皱纹的眼角微微颤抖,似乎在思考某个极为重要的决定。
水珠儿姑娘斜倚在他的怀中,细长的睫毛微微颤抖,满脸困惑不解,但看着老道的凝重神情却不敢发问。
为什么大白天的却要把烛台点亮?莫非……这位包括简大家在内整个帝国都没谁敢得罪的神符大家,在这些日子始终不肯真的饮水得趣之后,竟生出了某些奇怪的心思兴趣?
看着烛台上渐渐积起的烛泪,水珠儿的身体有些僵硬,心想这等情趣自己倒是听过不少,但却是从未亲自做过,也不知烛泪落到身上会荡的痛,还是真的别有意趣,她有心想要拒绝,但又哪里敢说出来。
忽然间,桌上的烛火骤然间大放光明,把房间照耀的纤毫毕现,水珠儿被吓了一跳,险些从颜瑟腿上跌了下来。
颜瑟大师盯着暴燃复敛的烛火,眯着眼睛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宠溺地在水珠儿丰盈肥嫩的臀上揉了一把,声音微哑说道:“过后这些日子,我有些事情要做,大概不会常来,若……今后有什么事情,是你家简姑娘也解决不了的,你去南门找我师弟。”
现如今水珠儿早就知道这位老道的真实身份,自然也知道他口中说的师弟便是大唐国师李青山,骤听此语,明白今后等若另觅了一座极厚实的大山,不免有些惊喜,但紧接着便生出无限惶恐,心想这话听着怎么有几分交代后事的感觉?
欢场之上无真情,更何况颜瑟与水珠儿之间年龄、身份地位相差太大,然而不知为何,水珠儿看着老道猥琐的脸,竟看出了几分酸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