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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四周的伤员们在沉睡,所以讲故事的声音压的有些低,因为要听清楚故事,所以听故事的人必须凑的更近一些,因为所以,他们很自然地坐在了一起,肩与肩并着,凑在火堆旁说着一些没有什么意义的闲话,直至睡去。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夜色逐渐褪去,繁星把林梢上的天空让位给熹微的晨光,北山道南方隐隐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吕清臣老人和宁缺同时睁开双眼,对视一眼然后唤醒身周的同伴,一名草原蛮子伏地而听,片刻后举起右手做了个手势,握拳重挥然后快速扇动,向同伴示意南方来人极多,而且是重骑。
火堆已然将熄,焦黑的木条下落着灰白色的灰,残着点点火星,侍卫和草原蛮子们艰难爬起身来,取出早已备好的军用单弩,对准依然显得漆黑一片的北山道,众人伤势极重根本无法快速移动,而且既然知道来者强大,那么便更没有隐藏的必要,只需要平静的等待——等待被救,或者战死。
北山道上的落叶被劲风卷起,熹微黯淡的天光里杀出数十名骑兵,骑士和马匹的身上裹着极厚的黑色重甲,这般狂速奔来,蹄声如雷压的大地阵阵颤抖,火堆里的余烬残灰更是被震地飘了起来,如晨烟一般。
大唐帝国最精锐的重甲玄骑!
全身包裹在重装甲内的骑兵群,在战场上一旦发起冲锋,天下难觅敌手,就连那些强大的大剑师都无法对这些重甲骑兵造成有效的伤害。
然而众人看的清楚,自晨光里狂奔而出的这批重装骑兵身上有清晰的箭创刀痕,明显曾经遇袭,可能是在南麓遇到过伏击,在这种的情况下,这支绝不适合密林作战的重装骑兵还要强行连夜穿越北山道,可以想见心情之迫切焦虑。
数十骑重甲玄骑呼啸杀出北山道口,距离两个火堆还有三十余丈,最先方那名披甲系着红色大氅的青年骑士看着远处火堆旁的众人,大声喝道:“固山郡华山岳在此!殿下何在!”
听到华山岳这个名字,端着弩箭的侍卫表情顿时放松了警惕,大声回应了一句。宁缺低头看了眼靠着自己肩旁的李渔公主,看着她的眼睫毛微动,似乎在将醒未醒间,忍不住笑着挑了挑眉头,默默收回左手的黄杨硬木弓。
像闪电锤击般的马蹄高速踏破北山道,将落叶卷起或者踏碎,那名自称华山岳的青年将领一拍鞍头,自马上飞奔而下,快速跑至火堆旁,啪的一声单膝跪地,抱起双拳用沙哑的声音说道:“山岳救援来迟,罪该万死,请殿下恕罪。”
此时数十骑重装玄骑奔到了林间,面露疲惫之色的大唐精锐骑兵纷纷下马,依队列跪倒在华山岳的身后,齐声道:“请殿下恕罪。”
李渔不知何时睁开了双眼,好像是刚刚醒来又或许……已经醒了很久。
她看着跪在身前的固山郡都尉华山岳,看着这名对自己忠心耿耿的青年将军,看着那些明显经历过浴血厮杀才赶至此处的骑兵们,眉眼间满是鼓励神情,微笑说道:“还不快快起身,难道真要本宫降罪不成?”
她很喜悦,这些漏夜来援在北山道南麓遇着伏击担忧她生死一夜的大唐骑兵们,时隔一年终于又看到了贤良的公主殿下,他们又怎能不激动?
华山岳激动抬起头来,正准备说些什么,却看见公主殿下正靠着一名少年军卒肩膀而坐,而且表情显得格外自然。看到这一幕,他的心脏不知为何微微一紧,眼眸里流露出一丝诧色和不喜,眉头微微皱起。
一直在注视这些重装骑兵的宁缺,在这名青年将军抬起头来的那一瞬,看清楚了他的脸,那是一张俊秀丰朗的面容,双眉若剑,平添了几分飒飒英气。
如此年纪便已经是固山郡的都尉,统辖整整一旗重装玄骑,华山丘毫无疑问是大唐帝国青年一代当中最出类拔萃的人物,无论城府气度能力都是上上之选。
只可惜他这一生始终有一道门槛无法迈过,数年前甚至在这道门槛上狠狠摔过一跤——这道门槛便是他一直深埋在心间,却早已被全大唐人知晓的那份爱意。
那份对大唐四公主李渔殿下最深沉、也最炽烈的爱意。
华山岳陡然低落微寒的情绪,自然不是针对李渔,即便杀了他他也不敢对公主殿下有丝毫不敬——他只是非常厌恶殿下身旁那名少年军卒,你是个什么东西,居然敢离殿下如此尊贵的身躯如此之近,不是太近,而是已经接触到了!
他这一生都未曾与公主殿下的香肩靠近如此近,他这一生都未曾享受过如此美妙的待遇,如果可能他恨不得这时候就抽出刀来把那名少年军卒肩劈下来!
这种嫉妒冷酷的情绪,华山岳隐藏的极好,至少在公主殿下的身前他会掩藏的很好,所以李渔只看到他眼眸里一闪而过的诧色和不喜。
她微微一怔,然后感受到手臂处传来的温暖,才明白这位年轻的将军眼中异色由何而来,下意识里抬手理了理鬓旁的发丝掩饰尴尬——她自己都没有想到,居然和宁缺肩并肩靠着在火堆旁过了一夜,虽是情势使然,但对于大唐公主来说,和一名年轻男子表现的如此亲昵确实有些不妥当。
公主李渔缓缓站起身来。
于是听故事的婢女便不复存在。
二人臂膀间残留的温度被晨风迅速吹走。
片刻沉默,宁缺摇头笑了笑,望向她的侧脸,忽然觉得晨光映照在她的脸颊上,眉眼显得格外清丽,比前些日子的旅途上不知可爱了多少。
冷漠骄傲当然不及平静雍容那般美丽。
但他还是觉得火光映照下的少女最好看。
第十九章雪山里什么都没有
华山岳看了眼四周的密林,这才注意到林子里敌多双方留下的多具尸体,看着那些鲜血和打斗的痕迹,尤其是接过那片薄薄的无柄小剑后,这才知道昨天夜里发生的狙杀何等样惨烈,不由面色微变。
他示意下属备马,说道:“殿下,来援后队已经上路,我们应该迅速离开。”
李渔公主点点头,同意了他的安排,在重装骑兵的重重拱卫下走了过去。
这时候华山岳冷冷瞥了火堆旁的宁缺一眼,目光里没有任何情绪,让人觉得有些寒冷,他在猜忖这名少年军卒和公主殿下之间真正的关系,然而无论怎么想也觉得这名军卒不可能对自己构成任何威胁,于是目光便愈发淡了。
这种目光中的淡然,其实隐藏着很多可能性,宁缺非常清醒地认识到这一点,他静静看着华山岳的背影,联想起先前这人眼眸中的灼热与温柔,知道他不会对白痴公主不利,但看来这占有欲着实是过于强烈了些。
青年将领对公主殿下的狂热爱意,说实话和宁缺这种层级的军卒确实没有什么关系,但是宁缺非常不喜欢华山岳此人最后那一瞥里的淡然,他知道这种淡然代表着强大实力为背景的随时扑杀,代表着某种不屑一顾二顾乃至三顾。
宁缺不喜欢,所以他站了起来,看着正要上马的女子,仰起下颌微笑说道:”公主殿下,其实从在渭城开始,我一直有一句话想要对你说……”
华山岳霍然回首,晨光中白马上的美丽公主蹙眉转身,静静看着火堆旁的少年军卒,似乎想要训斥几句,终究只是淡淡说道:“回长安后再说吧。”
出发之前,华山岳低声询问了侍卫首领几句,大概明白了公主入境以来的遭遇,也知晓了宁缺在昨夜刺杀中的表现,他沉默片刻,走到宁缺身前表情平静说道:“你此番立下大功,回长安后朝廷必有重赏……小家伙,干的不错。”
宁缺带着桑桑去缓坡处的简陋帐蓬收拾自己的行李。
桑桑有些别扭地把大黑伞重新捆好在背上,忽然仰起尖尖的下颌,蹙眉望着宁缺疑惑问道:“少爷,刚才你是不是故意说……你有句话要说?”
“是啊。”宁缺把刀锋上凝固的血渍刮了下来,随口回答道:“那个叫华山岳的家伙太虚伪太无聊,我看着他不爽,所以得让他不爽一下。”
“少爷你刚才准备对公主殿下说什么话?”桑桑停下手上的动作,好奇问道。
“我怎么知道。”宁缺插刀入鞘,看着她耸耸肩,说道:“总之不可能说什么从在渭城看到你的第一天起,我就深深地迷上了你,狂热地爱上了你的……”
“可华都尉或许会这么想,殿下……说不定也真的以为你想说这句话。”
“白痴会有白痴想法,这一点不足为奇。”宁缺回答道。
小侍女认真看着他的眼睛,说道:“你有没有觉得有时候你很无聊?”
宁缺偏偏头表示默认。
桑桑摇了摇头,片刻后再次望向他,问道:“少爷,是不是在你眼里,天底下除了你之外的其他人都是白痴?”
宁缺一边绑着刀鞘一边认真地思考,思考很长时间后认真回答道:“这个问题不在于我,在于这个世界上总有很多白痴人做白痴事。像华山岳这种天之骄子本来不能算白痴,但居然会信奉爱情这种玩意儿,不免也就白痴了。”
桑桑用食指指着自己的鼻子,严肃认真问道:“在你眼里我也是白痴吗?”
宁缺看着这张黝黑的小脸蛋儿,严肃认真回答道:“你不是白痴,你是笨。”
众人离开北山道口之前,发生了一个小插曲。
固山郡骑兵留下数骑看守现场。胆敢刺杀大唐公主的死士们肯定不会留下什么线索,所以他们不是为了查案,而是为了守护那些这些遗体,大部队到后所有遗体都将运回长安下葬——无论生死不扔下一个同伴,这是大唐军队的铁规矩。
同袍的遗体被小心翼翼列在林间,敌方的尸首则是胡乱堆积在地面,等着被一把火烧成焦干飞灰,轮到处理那位青衫中年书生尸体时,骑兵有些为难,他们知道这是一位大剑师,不知道是不是应该给予对方与身份相应的尊重。
华山岳微微蹙眉,决定把这位大剑师土葬,而就在这时,吕清臣老人对他们轻声说了句:“此人已入魔道。”
听见魔道二字,年轻的将军面色微凝,再看那具被青衫包裹的尸体时,早有没有任何敬意,只有不屑掩饰的鄙夷,像赶苍蝇般挥了挥手,说道:“扔进去烧了。”
……
……
清晨驶出北山道南麓出口,正午与固山郡北上的大部队相遇,在数百精锐骑兵的重重保护下,大唐四公主李渔一行继续向都城长安进发,至此时,无论是帝国内部还是其余诸国的敌人都无法威胁到她的安全。
此后数日,李渔和那位蛮族小王子一直留在车中,没有出现在众人眼前。
虽有数百轻骑护卫,活下来的侍卫和草原蛮子依然不顾伤势,坚持骑马守护在车厢四周,老人吕清臣在第二辆车厢里,受了重伤的侍卫蛮子在后面几辆马车中,至于宁缺和小侍女桑桑,则是坐着自己那辆简陋的马车,远远落在了最后方。
在固山郡边区,重骑全部换成了轻骑,队伍的速度顿时变得快了起来,前面那些坚固的马车还能跟上,宁缺主仆二人的马车则是显得有些吃力。
一名骑兵驰马来到他们马车旁,恼火呵斥道:“你们的速度太慢,加快!”
就像刚离开渭城头几天的春风旅途一般,宁缺这时候又是坐在车辕上犯困,看上去摇摇欲坠,看上去随时可能跌下,全靠桑桑在旁边吃力地扶着。听到那名骑兵恼火的呵斥声,他睁开眼睛看了对方一眼,没有说话。
看着那名骑兵的背影,桑桑抹了抹额头上那三两颗汗珠,眯着那双柳叶细眼说道:”少爷,我们好像被嫌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