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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的身体好像在压缩,在半空中旋成一个小旋风,然后一只乌鸫飞扑到威尔脚边的草地上。
“飞到我的肩上来。”威尔说。
鸟儿照办了,然后用天使那熟悉的尖刻语气说道:“我只有在万不得已的时候才这样做,这样做真是说不出的丢人。”
“太糟糕了,”威尔说,“在这个世界里,每次见到人你就变成鸟儿。闹也没用,吵也没用,就这样做吧。”
乌鸫飞下他的肩膀,消失在半空中。天使又回来了,绷着脸在半明半暗的光线中生闷气。回去之前威尔看了看四周,嗅了嗅空气,估量了一下莱拉被囚禁的世界。
“你的同伴现在在哪儿?”他问道。
“跟踪那个女人往南边去了。”
“那我们明天也上那边去。”
第二天,威尔走了好几个小时,一个人也没见着。大部分地方是短短的干草覆盖着的低矮的小山包。每到一个高处,他都四处张望看有没有人类的居住地,但是一个也没发现。惟有远处一抹模糊不清的深绿打破灰蒙蒙的棕绿色那虚空的单调。他朝那儿走去,因为巴尔塞莫斯说那是一片森林,有一条南流的河。当日上中天时,他想在一丛矮灌木中睡一会,但没睡着。夜晚来临时,他两腿发酸筋疲力尽。
“行进太慢。”巴尔塞莫斯尖酸地说。
“我也没办法。”威尔说,“如果你说不出什么有用的话,那就干脆不要说话。”
到达森林边时,太阳已经快落山了,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花粉味,他不禁打了好几个喷嚏,惊得一只鸟儿从附近某个地方尖叫着飞了起来。
“那是我今天见到的第一样活的东西,”威尔说道。
“你准备在哪儿露营?”巴尔塞莫斯问。
现在,在长长的树影里时常可以看见天使,从他的表情中威尔可以看出他脾气很坏。
威尔说:“我得在这儿某个地方停下来,你可以帮我找个地方。我听见一条溪流——看你是不是能够找到。”
天使消失了。威尔继续艰难地往前走,穿过一丛丛低矮的石楠属植物和沼泽桃金娘科植物,真希望脚下有一条小路可以顺着走。望着暮色,他忧心忡忡:他必须马上选一个地方停下来,不然黑暗会迫使他毫无选择地停下。
巴尔塞莫斯出现在一臂之遥,说:“左边有一条溪流和一株死树,可以当柴火。这边走……”
威尔顺着天使的声音走过去,很快就发现了他描述的那个地方,一条小溪在长满绿苔的岩石间哗啦啦地飞流而过,流过山嘴落入一个狭窄的小深渊,黑黝黝地掩映在弯拱的树木下。小溪旁,绿茵茵的堤岸往后延伸到不远处的灌木和下层的林木间。
休息之前,他动手收集柴火。很快他就在草丛中看到一圈烧黑的石头,很久以前有人在这里生过火。他拣了一堆树枝和较重的树干,先用小刀把它们砍成合用的长度,然后才想办法去把它们点燃。他不知道什么办法最好,浪费了几根火柴才把火焰燃起来。
天使既疲惫又耐心地看着。
火一燃起,威尔吃了两块燕麦饼干,一些干肉,一些肯得尔薄荷糕,用大口大口的冷水冲下去。巴尔塞莫斯坐在近旁,一言不语,威尔终于说道:“你准备一直这样看着我吗?我哪儿也不会去的。”
“我在等巴鲁克。他很快就会回来。到那时我就不会理睬你了,如果你愿意的话。”
“你想要些吃的吗?”
巴尔塞莫斯稍微挪动了一下:他产生了兴趣。
“我的意思是,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根本就不吃东西,不过如果你想吃点什么的话,那就不用客气。”威尔说。
“那是什么?”天使指着肯得尔薄荷糕挑剔地问道。
“大部分是糖,我想,还有薄荷。给。”
威尔掰下一块递给他。巴尔塞莫斯侧过头来嗅了嗅,然后拈起来,他的手指头挨了一下威尔的手掌,又轻又凉。
“我想这个会给我提供营养的,”他说,“一块就足够了,谢谢。”
他坐下来悄悄地舔着。威尔发现他看着火。由于天使就在他的余光里,他对他有了更深的印象。
“巴鲁克在哪儿?”他问,“他能够与你交流吗?”
“我感觉他就在附近,他很快就会来到这儿。他一回来我俩就会说话。说话的感觉最好。”
不到十分钟,耳边传来翅膀轻轻的抖动声,巴尔塞莫斯急切地站了起来。紧接着,两个天使拥抱在一起。威尔盯着火苗,看出他俩彼此间的爱,比爱更强烈,是充满激情的相爱。
巴鲁克在他的同伴身边坐了下来,威尔拨了拨火,一股烟飘过他们俩。烟将他们的轮廓显现出来,使他第一次看清了他们俩。巴尔塞莫斯清瘦一些,窄窄的翅膀优雅地收在肩后,脸上带着一副高傲轻蔑与温柔悲悯交融的表情,仿佛只要他的本性能允许他忘记他们的缺点他会热爱一切。但在巴鲁克身上他看不到缺点,这一点很清楚。正如巴尔塞莫斯所说,巴鲁克好像年轻一些,他长得更有力,翅膀雪白厚实。他性情比较单纯,他仰慕巴尔塞莫斯,仿佛他是所有知识和欢乐的源泉。威尔发现自己被他们彼此问的爱情迷住了,感动了。
“你找到莱拉了吗?”他问,急不可耐地想听到消息。
“找到了。”巴鲁克说,“在喜马拉雅山脉的一个山谷,高高的,在一个光线被冰变成彩虹的冰川附近。我给你在地上画一个地图,这样你就不会弄错。那个女孩被关在树林中的一个山洞里,被那个女人催眠了。”
“催眠?那个女人是一个人吗?没有士兵和她在一起吗?”
“一个人,是的。藏在那儿。”
“莱拉没有受到伤害?”
“没有,只是睡着了,在做梦。让我告诉你她们在哪儿。”
巴鲁克用苍白的手指头在火边光秃秃的地上画了一个地图,威尔拿起笔记本把地图准确地抄下来。地图上画着一个奇怪的蛇形的冰川,在三座几乎一模一样的山峰间流下。
“现在,”天使说,“我们再走近一点。洞所在的山谷从冰川的左边下来,一条雪水从中流过。山谷的谷顶在这儿……”
他又画了一张地图,威尔也抄了下来,然后又画了第三张地图,每次都更接近,所以威尔觉得他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那个地方——假如他跨过冻原和山峰之间那四五千英里的距离。小刀可以切通世界,但却不能消除他们之间的距离。
“冰川附近有一个神龛,”巴鲁克最后说,“上面有被风吹得破破烂烂的红色丝绸旗帜。一个小女孩送食物到洞里,他们以为那个女人是一个圣人。如果他们满足她的需求,她就会保佑他们。”
“是吗?”威尔说,“她在躲藏……我不明白,躲着教会吗?”
“好像是这么回事。”
威尔小心地把地图折起来。他先前把锡铁皮杯子坐在火边的石头上烧水,现在他撒进一些咖啡粉,用棍子搅了搅,用手巾包住手端起杯子喝了起来。
一根燃烧的棍子沉入火中,一只夜鸟在呼唤。
突然,不知何故,威尔看见两个天使都抬起头来望着同一个方向。他顺着他们的目光望过去,却什么也没看见。他曾经看见他的猫这样做过:突然从半睡半醒中惊醒,抬起头来望着什么看不见的人或物走进房门走过房间。那情景让他汗毛竖立,这次也是如此。
威尔用他那只完好的好手掬起一把土洒灭火焰,寒气立即钻进骨头,他开始打颤。他扯过大衣裹住自己,又抬头望去。现在有东西可看了:在云彩的上方有一个东西在闪闪发光,但不是月亮。
他听见巴鲁克低声说:“是战车吗?可能吗?”
“那是什么?”威尔轻声问道。
巴鲁克靠拢来轻声回答:“他们知道我们在这儿,他们找到我们了。威尔,拿好你的刀子——”
话音未落一个东西从天空猛扑下来撞在巴尔塞莫斯身上。不到一秒钟巴鲁克跃了上去,巴尔塞莫斯扭曲着想挣脱他的翅膀。三个人在昏暗中打来打去,就像巨大的黄蜂困在了威力无穷的蜘蛛网中,一点声音也没有:威尔只听到他们打斗在一起时树枝的断裂声和树叶的擦刮声。
他无法使用小刀:他们都动作太快了。相反,他从帆布背包里拿出电筒打开了开关。
谁也没料到,袭击者张开翅膀,巴尔塞莫斯迅速伸出手臂捂住双眼,只有巴鲁克还头脑清醒,没放手。但是威尔看清了当时的情形:这个敌人:另一个天使,比他们俩大得多强壮得多,巴鲁克的手抓住了他的嘴。
“威尔!”巴尔塞莫斯叫到,“刀子——切一条路出去……”
正在这时,那个袭击者挣脱了巴鲁克的手,喊道:“摄政大人!我找到他们了!”
他的声音让威尔脑袋里嗡嗡直响,他从来没听见过这样的喊声。过了一会那个天使本来要跳入空中,但威尔扔掉电筒,扑了上去。他杀死过一个悬崖厉鬼,但在一个与自己形状相同的东西身上动刀要难得多。不过,他把那抖动着的巨大翅膀抱进怀里,一刀又一刀地砍着羽毛,直到空气中到处是飞旋的白片,在那充满暴力感的狂澜中他仍然想起了巴尔塞莫斯说过的话:你有着真正的肉身,我们没有。人类比天使强壮,这是真的:他正将天使压到地上。
袭击者仍在用他那震耳欲聋的声音大喊:“摄政大人!救我救我!”
威尔设法朝上瞥了一眼,看见云在旋转翻腾,那道光——一个庞大的东西——正变得越来越强大,仿佛云自己正因为能量而变得光彩夺目,像等离子体。
巴尔塞莫斯喊道:“威尔——放手快切啊,他就要来了——”
但是那个天使在拼命挣扎,现在他已经挣开了一只翅膀,正奋力要从地上爬起来,威尔必须抓住不放,不然他就会完全脱身了。巴鲁克跳过来帮忙,把袭击者的头强行向后摁了又摁。
“不!”巴尔塞莫斯又喊道,“不!不!”
他扑到威尔身上,摇他的胳臂,摇他的肩膀,摇他的手。袭击者又想喊叫,但巴鲁克的手捂住了他的嘴。空中传来深沉的震颤,像一个威力巨大的发电机,几乎低沉得听不见,但它震撼着空气中的每一个原子,震撼着威尔的骨髓。
“他来了——”巴尔塞莫斯几乎是哭着说。现在威尔的确感受到了他的一些恐惧。“求你啦,求你啦,威尔——”
威尔抬头望去。
云正在散开,穿过那深黑的裂缝一个人影飞速而下:开始时很小,但随着他一秒一秒地接近,那东西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吓人。他径直冲他们扑来,带着再明显不过的恶意。威尔敢肯定他甚至可以看见他的眼睛。
“威尔,你必须这样做。”巴鲁克急切地说。
威尔站起来,心里想说:“抓紧他。”但就在这句话钻进脑海的那一刹那,那个天使便软塌塌地倒在地上,像雾一样融化散开,然后就不见了。威尔四处张望,感到自己很傻,仿佛天旋地转。
“我杀了他吗?”他颤巍巍地问道。
“你是逼不得已啊,”巴鲁克说,“不过现在——”
“我讨厌这样做。”威尔情绪激动地说道,“真的,真的,我讨厌这种杀戮!什么时候才会结束呢?”
“我们得走了。”巴尔塞莫斯怯怯地说道,“快点,威尔——快点——我求你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