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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悠悠冲门口的小童招招手,小童脱兔一般跑过来。小悠悠把红猪面具给小童戴好,“现在阿遥哥哥的面具和悠悠的一样了!悠悠和哥哥长得一模一样,面具也要一模一样,什么都要一模一样,悠悠要永远和哥哥在一起!”
一样——一起——
怪不得天上神明的庇护也会给错了人。
叶鸿悠轻声问,近乎喃喃地重复,“要永远在一起……”
没想到两个小孩都听到了,齐齐点头,“嗯哪!”
叶鸿悠牵着两个小童往外走去,越过门槛后又觉得自己这样便出门去了有些不妥,总该和钟雪怀打个招呼。他让两个小童等在门口,嘱咐他们莫要乱跑,自己又步入院中。
等到他再出门时,门外却哪里还有那两个一模一样的小身影?!
叶鸿悠大惊,立在院门之前茫然四望。身后是喧闹如沸的暖院,身前却是凄然清冷的曲曲折折的街,空无一人近乎死寂。
总入迷途——总陷泥沼——总在失去——
身后有人戳了戳他,叶鸿悠回头,只见红影一闪,那两个一模一样的小童又窜到身前,小悠悠咯咯地笑个不停,小叶遥也笑道:“大哥哥你好笨喏!”
叶鸿悠长出一口气,无奈佯嗔道:“你们这两个小坏蛋!”
两个小家伙转身便跑,“大哥哥来追我们啊!”,一忽儿便又没了踪影。
叶鸿悠只得往他们跑走的方向追去,熙州府的路很是曲折,巷弄深深如叶脉,彼此连通,极易迷路。两个小家伙又有意捉弄,在大小街巷中七拐八拐地捉迷藏,叫他追得气喘吁吁。
最后叶鸿悠索性不追了,循着大方向缓缓踱起步来,前方隐隐然有一片灯火闪耀,还有汩汩水声。再转几个弯,绕出连片的街巷,运河河沿便在眼前了。
七月流火,林木赛金,沿河一带虽只微风习习,然而霜寒露重,久作逗留也觉凉意,令人瑟瑟。时辰稍早,节日气氛的火候尚在六七分间,并不多么热烈。弦月皎皎,月照秋林,滟滟清辉洒在连片的金黄上,减了俗气,添了古雅。
流水汩汩,秋波暗起。河面宽阔处船行如梭,铺满整个河面的,是大大小小的各色船只,还有形态各异的花灯花盏。最引人注目的是倦芳楼的三层画舫,顶楼四面过风的花厅内华灯憧憧,丝竹管弦百般婉转,花魁清越的嗓音袅袅娜娜,涓涓心事欲说还休,都在宫商角徵的转折中换了浅斟低唱,恩冤尔汝匆匆来去,都在五脏六腑中作了冰炭九重——
厅外凌于无地的回廊栏杆上,秋香色纱幔叠了三层,帘钩俱为玉质,与幔顶上垂下的玉铃相碰,似嘈嘈密语。细纱卷帘如轻烟,朦胧了倩影半面,凭栏的翠袖顾盼神飞,美态尽落盈盈一水间。
钟鸣鼎食的人家都为养在深闺的姝丽租下一条花船,船头船尾点上的精致花灯,俱是出自那些兰心蕙质的小姐们削葱般的玉指,放在显眼的位置以争智巧。小家碧玉亦穿上压箱底的华裳,撑篙秉烛,驾一叶渔舟穿梭于随波逐流的灯盏间。烛影深深,在佳人的面孔上投下光晕,约略了眉眼,又平添了风韵。
笛声,桨声,渔歌声——
灯影,树影,如兰倦影——
苍苍碧落。
滚滚红尘。
斑斓的影,琳琅的事,铺展在叶鸿悠的视界中,让他有一瞬的恍惚迷离。烟波能劝人酩酊,叶鸿悠闭目静伫良久,等他深吸一口气,再次放眼寒江时,灯节的氛围已如鼎沸了。
人山人海,若寻不到那两个淘气的小家伙,可怎生是好啊——
“大哥哥!”稚嫩的嗓音从江心传来,明明相隔甚远,但那声音确凿响在耳畔,清晰又渺远。
顺着喊声看去,小悠悠和小叶遥竟并肩坐在一条大船的桅杆上,前前后后荡着腿。红猪面具都已经被戴在头顶,露出两张一模一样的稚气的面孔,都甜甜地笑着,挥着手。
鬼使神差地,叶鸿悠也举起手挥了挥,竟丝毫不担忧两个小童坐在高高细细的桅杆上,也不疑虑那艘大船将把孩子们带往何方。那条船通体雪白,生着清晕,在月色下竟也不突兀,仿若驶向仙庭的仙船。
走吧——走吧——
叶鸿悠背着手,缘河沿向树影浓密处的小道行去,天色不早,浣芳沐雪里的孩子们也该散了。
而身后传来人声,“这位兄台,可否留步一叙?”
叶鸿悠回头,面前之人的声音,体态与自己相仿,甚至和陌生人讲话时手指蜷起捻着衣角的习惯都一样,尽管戴着一个白色的面具,但就算不去看那张脸,叶鸿悠也知道他是谁。
那人脾气很是爽朗,却不谄媚,他自报家门道:“我是叶遥,方才见到兄台手中的面具,竟和我的一模一样,想来是你我二人本就有缘相识。既然如此,天色也晚了,不如我们结伴走一程吧。”
自己的胞兄分明已经故去,此时却囫囵个地站在自己面前,分明是这世上与自己最最亲密的人,此时竟宛如陌路。叶鸿悠这时才确凿地相信,自己尚不曾从梦境中走出去,此前所历种种,均源自自己心中解不开的死结。
既然是梦——
那便纵容我一晌的脆弱。
面前的人面上挂着一个舒展的笑容,静静等待回话。叶鸿悠突然大步上前,双手环住叶遥瘦削的肩,把头埋在他的颈窝。温热晶莹的水珠似重千钧,不可抑制地连连坠落,滑入叶遥的衣领中。
叶遥没有推开他,反而用一双温柔的大手轻拍他的背,仿佛哄着一个失去了心爱的玩偶而哭得撕心裂肺的孩童。
良久两个交叠的身影分开,叶鸿悠想起,面前之人尚是一个“陌路人”,便道:“在下……在下唐突了,在下的兄长……过世,你……你的感觉很像他……我才……抱歉。”
叶遥不以为意,“兄台性情中人,又与兄长手足情深,在下深受感动,岂会介意。只是劝兄台莫要太过伤神啊……对了,还未请教贵姓。”
“我也姓叶,我们同姓的。”
“哦?若是追本溯源,你我二人许是本家呢。兄台哪里人士?”
叶鸿悠本欲说自己是苏杭生人,话到嘴边又一转,“家在凤翔府。”
“巧了,我也是凤翔府人,他乡遇故知,你我二人也许真的同出一宗呢。”
“……那我喊你一声大哥可好?”
“好。”
“大哥。”
“……嗯。”
“大哥。”
“嗯。”
两人离了河岸,走进小巷,身侧屋影幢幢,身后熠燿宵行,笙歌渐远,阒寂无人。方才缘河而行时,二人谈天说地,相见恨晚,而此时,仿佛受到周遭的肃静氛围的感染,渐渐都不再开口。就这样走下去——走下去——
叶鸿悠不大认识回去的路,听凭感觉在回环曲折的街巷中转着弯,却也糊里糊涂地走近了浣芳沐雪。
院内已无人声,想是街坊们都各自回家了。院门没落锁,门前留了一盏灯。烛花跳动,两个人被拉得长长的影子也跟着摇曳。行到门口,叶鸿悠道:“我到了,进来坐坐吧,这里是我一个……朋友的住所,他很喜欢客人的。”
叶遥没动,也不说话,纯白色的小丑面具,双颊的位置涂着两团大红,绿色双眉弯如拱桥,下方是黑洞洞的一对虚空——
没有琥珀色的瞳仁——
没有倒映在其中跳动着的不安的火光——
没有丝毫生气——
叶遥低下头,拉开系在脑后的带子,手很白。
也不只是白——那只手是细腻的,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豆蔻少女都难以拥有那种平滑紧致,掌心手背没有一丝一缕的纹路。近乎透明的肌肤下血脉交纵,缓缓流淌着的却是无色的液体。
极缓地,那只手轻挟着面具的边缘,把它从面上剥离。一道罅隙扩张为一道宽缝,再变大——变大——
直至那张“脸”毫无遮拦地暴露在昏暗的灯下。
那不是一张脸。
那仅仅是——一团白雾。
叶鸿悠伸出手去,想要触摸那张雾化的脸,只是他一伸手,那团浓雾便迅速地向四周飘散着,散着散着就褪色湮没了。
啪嗒——
纯白的面具跌落在石板上,摔了粉碎,逐风而去。
“大哥……”他只能这样喃喃着,宛然一个无措的孩子。他望着白雾消失的方向久久静立,黑暗里再没有出现任何一抹异色。叶鸿悠长叹一口气,转身推开浣芳沐雪虚掩的门。
地面上依旧铺着厚厚的黄叶,脚踏上去簌簌作响。院中的方桌仍立着,五彩油墨干涸在瓷碟里,而烛泪冷在烛台上。桌上胡乱摊着几幅画废了的竹荆纸,几条残次的篾条静静躺在一旁。桌上,还伏着一个人影——
白衣胜雪,月照之下萦绕着莹莹的清辉,发柔柔地散在背上,桌上——
叶鸿悠的嘴角挑起——一座清雅的院落,一个如雪似玉的青年,一段宁谧安详的静好时光,这些美好的人事物,愿意收留身心俱惫的,无家可归的我,那么我能不能就把这里当做可以皈依的地方,撒一把流年,饮一瓢余生。
不想惊醒他,却又忍不住想要走近,细细地看看他的睡颜,是否如削去了白日里的狡黠,又保有了一贯的安然恬淡。鞋子碾在满地金黄上传来脆响,衣袂磨戛也发出细碎的响动,风甜甜睡着。
走到近前,望着伏案而眠的钟雪怀,叶鸿悠总感觉到一丝若有若无的异样。身前的人睡得安稳平和,院内无风,覆在背上的墨发纹丝不动——
等等——
叶鸿悠屏息闭目片刻,周遭死寂,连呼气的轻响都不可听闻。
伸出颤抖的手抚上那人的背,期待他悠悠醒转,轻笼着额头怪自己在外面游逛得太久,期待他露出调笑的表情,揶揄地问自己是不是看上了哪家的丽姝,花前月下流连忘返了。
然而那人始终没有醒来,手下的身体半晌毫无起伏。叶鸿悠凝视着这具尚余温热的躯体,一股熟悉的而诡异的味道在空气中弥漫,沁入鼻端。
面无表情地扳过他的肩,让他靠向自己的胸口,两人一起顺势跌坐在满地金黄上。怀中人的脸上尚戴着几个时辰前那人亲手拣出的纯白的小丑面具,此时已被鲜红染透。
现时拿在自己手中的白色的小丑面具。
现时戴在那人脸上的红色的小丑面具。
须臾前跌落在石板上,摔了粉碎,逐风而去的,戴在叶遥一片虚空的脸上的白色的小丑面具。
须臾前换给小悠悠的红色猪面具。
须臾前戴在小叶遥脸上的红色猪面具。
渺远到不知何夕戴在大哥脸上的白色小丑面具。
渺远到不知何夕戴在自己脸上的红色猪面具。
在这一霎越过无限的,扭曲的时空,交叠,又统统湮灭。
声嘶力竭的叫喊声刺向中秋节的静夜,刺入冬至节的雪夜里,刺破存于世间的一切美满。
叶鸿悠惊醒在冰冷的水中。方才的梦境太过真实,也太过虚幻。掺杂在美好之中的残忍,才最伤人,那染透鲜血的面具,是否是在为自己做一个盖棺论定,你是个身带不祥之人,克尽所有亲近之人的天煞孤星?
正如多年以前,一个总角少年任性地抢走自己心仪的红色猪面具,剩下另一个和他一般无二的小身影含着宠溺的笑拾起另一枚,然后司命星君就这样荒谬地分定了他们南辕北辙的结局。
太遗憾,太匆匆。
既然如此,我该再次放逐自己,惩罚自己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