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蜉蝣本朝生而暮死,朝露本合蒸腾为雾,没有怨恨。
只是那天赐的残忍,偏将生命短暂的羁留也拦腰斩断。
还要以苍生之名。
……
而世道逼人中,又是如何一番相遇,消解了独自挣扎的痛与悲?
答曰:“人生到处何所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内容标签: 因缘邂逅 阴差阳错
搜索关键字:主角:叶鸿悠,钟雪怀 ┃ 配角: ┃ 其它:
第1章 楔子
一轮满月被云翳住了□□分。月极清俊,挟着凛然的正气,岿然悬于天幕。极厚的云蠢蠢欲雪,淤积着一动不动,任浓重的墨色一点一点爬满云层,再一层一层渐染地更深。无形的压力积聚到极点,一触即发。几只老鸦哑着喉咙嘶叫,边极快地划过天空,就像带来了一道无形的指令,雨云开始翻涌,带着无尽的杀伐之气,一下子把月色吞了下去。
就像那些黯淡极了的世道里,漫天的狼烟一下子吞没孩童勉力保有的真纯,任谁也无力悲悯。
皇都东郊的一座小院。
一身玄衣的青年定定地端坐于书案之后,闭目小憩,远看像一尊木偶,了无生气。此人就像是故意和自己作对,天晚欲雪,干巴巴得冷,他却还开着窗子,身上也穿着与时令不符的单薄的一件衣衫,细看那衣料却是极好的,能穿得起的人定然非富即贵。忽的寒风透窗而入,吹起青年刻意散在额前的一缕墨发,他没有睁开眼,眉峰却骤然蹙紧,清喝一声:“谁?”
一道黑影鬼魅般无声无息地落下,“将军。”
玄衣的青年依旧没有睁眼,他听音辨出了来人的身份。紧绷的神情有些微的舒缓,他清清淡淡的声音响起:“是最后一个了吧?”
黑影回话:“回禀将军,是了。”
他答得恭恭敬敬一板一眼,玄衣青年并不多做理会,轻叹:“恶事也终于做到头了……你辛苦了,东西放下,打开,然后去向北边的人回话,说我不日出京。”
黑影将一个一尺见方木盒放在青年的书案上,将盖子打开置于一旁。不等玄衣青年开口将自己斥退,便腾身而起,施展轻功从屋顶上的暗窗遁去,衣袂掠起轻微的响动。
一股异样的气味弥漫开来,那是浓郁的血腥味中混入了尸体的腐臭,极端不祥。
青年不为所动,那盒子里的物事是什么,他本是一清二楚。
一颗人头,双目圆睁。
青年就这样闭目和一颗人头坐在一起。那死人睁着不甘而怨恨的眼,他本还想多看这世道几眼,但天地不仁,褫夺了他在紫陌红尘中的位置。而此刻活着的人竟闭了双目,好像他能够对亡者施以仅有的仁慈,让他最后享有须臾看看世界的权力。
窗外落雪了,雪粒扑簌簌地擦过外墙上爬山虎干枯的藤,有的就粘连在弯折之处藏污纳垢的地方,而更多的与枯藤相撞崩落在地面上化为泥泞。雪势渐大,雪粒化为如絮的雪片忽忽悠悠地无声降下,不一会便将泥泞盖了个严实。漫天大雪落了一阵,雨云也安静了下来,云层厚重,月光仍看不见。
周遭阒寂。
青年仍自闭目静坐,紧紧蹙起的眉并未因黑影的离去而放松。他似乎习惯了蹙眉,仿佛那蹙眉的力度能够把扰人心乱的千头万绪都从眉间挤出去一般。
许久,青年睁开双眸。眸似点星,亮极,又翳着一层罔顾人世冷暖的淡漠疏离。
他低下头凝视着书案上一本薄薄的小册子,用两根纤长而苍白的手指翻动着纸页。那是一本族谱,一个个端谨的正楷书写的名字上,赫然又划上了长长短短朱砂道儿。朱砂调和了簇新的墨迹,不再鲜亮,与陈年淤积的血色无二,仿佛无声地控诉,被冠以这些姓名的生物,被迫猝然地支离在了缄默的大地上。
有什么人曾以苍生为名,杀人灭族。
青年把名册翻到最后一页,凝视上面唯一一个没有被朱砂覆盖的姓名。他自嘲地勾勾嘴角,提起朱砂笔将它划去,留下长长的一条血痕。朱砂调得很浓,狼毫笔饱饱地蘸了,笔端提离纸面之时,一滴朱砂自笔尖滚落,浮在精制的御用笺纸上并不晕开。天寒地冻,朱砂墨迹干得极慢。墨迹边缘渐渐累积了一圈褐色,像一滴干涸的血。
一滴含着未解之仇的咒怨的血。
青年将名册合起收入怀中,起身出屋,缓步到院中唯一一棵老树下。树冠浓密厚厚地积了一层白雪,压枝欲低,而那老树似有千钧扛鼎之力,岿然伫立。青年静静地看雪,紧皱的眉头终于舒展,他孩子气地离开树荫立在院中央,伸出手接住一片飞絮,释然微笑。
院中的雪越积越厚,身着单衣的青年打了几个哆嗦,面颊爬上几丝寒躁之症的潮红。他拂去发上的雪粒进门去了。
雪落了整整一夜,整座小院银装素裹。大雪掩蔽了泥泞,也试图去掩蔽一些罪恶。
***
天祐三年,天降炎火,妖星侵紫微,帝星黯。
“贼臣持国柄,杀主灭宇京。荡覆帝基业,宗庙以燔丧。”
贤德太后垂帘力持朝政,改国号天祈,终难力挽狂澜。天祈四年,太后薨,幼主稚龄失怙,时有外戚祸国,弑君篡位,祸起萧墙。西北玁狁之族乘隙南下,进犯中原,三日一城势不可当;西南蛮夷部落频犯国境,滋扰边城子民,末代王朝风雨飘摇。
天灾人祸,怨声载道。州官县吏麻木不仁,碌碌众生活如蝼蚁。黄发垂髫妇孺残疾只知一味哀哭,儒生举子袖手而立,空怀意气满膺,长嗟“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农民荒废农田,聚百八十众,拥一二头目便揭竿而起,小股起义军孤立无援,或遭州府镇压锒铛入狱,或占山为王沦为贼寇。各州各府十室九空,白骨横陈,九州四海犹如蚀成了空架子的蚁穴。
忽有神兵突起,杀伐果决,无人撄其锋芒。一呼百应,反抗的蛮力汇溪成海,直捣皇都。风云豪情,莫如“大鹏一日同风起”所叙。众生沸腾,庆幸自己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却未省得福祸相依,大地的气数盈虚消长。
新主用兵如神,然好大喜功,刚愎自用,新朝宗庙根基未定之时,不允百姓休养生息,执意北上亲征,扬言收复燕云,勃勃野心令贤者心寒,纷纷退居蒿莱。征兵敕令接踵而至,家中父老应征而去,待字长女不及归嫁淹留闺中,新妇羞颜未开,暮婚晨别。王事靡盬,一月三捷,却不闻九州大地怨声再起,哀鸿遍野。
新主死于刀兵,后世五十余年间,江山三度易主,以田姓政权当政作结。闭塞的山村自生自灭,老者来不及教会孩童改用新的国号年号,便又是一轮改朝换代。家书仿若断线之筝,寄出只为一抹微茫的希望在。
又五十年,田氏宗庙经三朝而衰微,为陈氏所代。陈姓政权年号仁奉,政权已绵延二十余年,陈主以仁治国,泽被苍生,然而满目疮痍的王朝竟如垂暮老者,始终难以缓不一口气来。
仁奉二十二年,西南有前朝遗老以复国为名犯上作乱,立四叶神教,很快为朝廷所镇压。陈主年事已高怯懦多疑,一不做二不休,以“防微杜渐,免战乱复起”为由,着左将军南霁月追杀前朝遗珠遗老,赶尽杀绝。
蜉蝣本朝生而暮死,朝露本合蒸腾为雾,没有怨恨。
只是那天赐的残忍,偏将生命短暂的羁留也拦腰斩断。
还要以苍生之名。
第2章 一 身如一叶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熙州一连落了几天的雪。降雪之夜有一种特殊的安详,入目的莽莽纯白和入耳的簌簌轻响,仿佛能唤起潜藏于每个人内心深处的悲悯情怀。雪后的清夜殊为可爱,天幕卸去了几日浓云猗郁的沉重,寥寥几粒星子都是分外的亮。
嗒——嗒——嗒——嗒——嗒——
五更的梆子声响了起来,更夫的声音发着颤,回荡在万籁俱寂的氛围。天一亮就该到冬至了,真冷啊——
城楼上的岗哨到了轮班的时辰。替下去的走到哨兵房门口,脱下身上厚重的棉衣扔给换上来的,那人个子矮些,给棉衣盖了一头一脸。门外的人见状大笑,被门里的人狠狠踹了一脚。门里的取下棉衣披在肩上,侧身把揉着小腿的同伴让进屋子,骂了声娘去站岗了。那挨骂的本要回嘴,忽地瞥见屋内桌上一壶刚烫好的酒,到了嘴边的脏话便咽了回去,吼着道了一句谢,然后就着壶嘴儿大口喝了几口烈酒驱散身上的寒意。喝完酒,他大大咧咧往床铺上一躺,不一会鼾声如雷。
冬夜阒寂,这一夜无风,雪将将停了,一丝一毫的异响都能听得清晰无比。门外的小个子听到那鼾声翻了个白眼,正待掩口偷笑,忽地又看到视野中明灭着几点光亮。
哨兵取下屋檐上的油灯,半个身子向下探去。借着微弱的灯火,他看到一队人影正沿着官道,缓缓向城门走来。
那是一队衣衫褴褛的流民。深深浅浅的脚步踏在厚厚的雪层上,发出有规律的窸窣声。
为首的是两个还算健壮的中年男人,只是一个跛着脚,一个断了一条臂膀。跛着脚的打着一个简易的火把走在最前面,断臂的背着一个不小的包袱紧随其后。后面缀着五六个妇女,年纪不一,她们不像其他女人一样凑在一起就聒噪地话着家常,而是一言不发专心走路。有的女人也背着包袱,有的手里拉扯一串小人,大不过十岁,小的刚能把腿迈利索。整个队伍走得都不急,孩子们也不叫累,一个个张着清澈的大眼睛左顾右盼,看什么都新鲜。
再往后的三人似乎是祖孙三个。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一只手搀着一位长须老者,另一只手上挂着一个小些的女孩儿。两个女孩儿穿的同样破破烂烂,脸上手上却没有污迹。老人家腿脚不很灵便了,她们走得慢些。小一些的女孩儿颇好动,蹦前蹦后的,时而扯着姐姐的手臂前前后后的荡悠,时而把小脸凑到姐姐肩膀上与她喏喏窃语,时而她也回过头去看那走在队伍最后的年轻男子。
青年手中也拿着一只火把。这一只火把不如领队的火把明亮,遍地积雪,捡不到许多干燥的的枯枝,只能在其中混着几条青枝以求火冲一些,不免烧起浓浓的青烟。烟雾升腾,火光不断跃动,阴影斑斑驳驳地投在青年的脸上,叫他的眉目看不大真切。
小女孩儿不住地闹着她的姐姐,大一点的女孩子有些烦了,也怕爷爷生气,便低声嗔道:“幺凤儿,再吵闹的话,你的叶子哥哥该讨厌你了。”
这个威胁似乎是颇有些威力,幺凤儿忙用冻得通红的小手捂住嘴巴,边又偷眼向队伍后面的青年的方向看去,那是她的“叶子哥哥”。
这一队男女老少本不是流民,一行人从庆州吴家村来,一面南下,一面西行。这一年的早些时候,正值秋收农忙,村中的男丁却都被官府急急调来了熙州为陈帝开凿铁矿。老朽的陈帝被早些时候西南四叶神教的阵仗吓得犹如惊弓之鸟,惶急地扩充军备打造刀剑以备“不时之需”,听说熙州偶现了一处矿石成色极佳的铁矿脉,便着了一位将军安排人手开采矿藏,日夜不息。
青壮男子都背负着徭役离家而去,连半大的小子都被调去做杂事了,村中只余下了老弱妇孺和残疾。秋禾丰登,大片大片黄澄澄的麦地无人收敛,整个村落都陷入了猝然的饥馑之中。税租也重,各家的存粮拼拼凑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