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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纷纷朝他看去。但见他用木棍指了指雍水下方,道:“这里并非空地,往南数十里一处谷地之中,正有一户村落,有百姓近千人。一旦雍水发洪,首当其冲淹没的就是这个镇子……”
众人面面相觑。有人迟疑道:“不如事先通知他们搬迁?”
另一人迅速驳斥道:“此事务必要秘而不宣、出其不意,才能一举成功,假若举村搬迁,需要拖延多少时日?又怎么能够消除痕迹,不引起燕军的注意?”
冯搴抬起眼来,在一众沉默不语的武将之中望定了雒易。统帅的蓝色眼睛深沉无波,仿佛看向一叶无关痛痒的草芥。
“将军……”冯搴咬紧牙关,低声道,“他们都是齐国的生民百姓,是我们浴血奋战所要保护的人——”
众人寂静不语。雒易抬起眼来,煦煦一笑。
“冯大人所言极是。”他温和而坚定地说,“我军之所以兴战,其宗旨不过‘吊民罚罪’字而已。假若为取得捷径、竟至屠戮我国的无辜百姓,岂不成了舍本逐末的行径?”
他转向沈遇竹,语调转为冷淡,道:“先生,术业有专攻,行军布阵非君所长。从今往后,请勿僭越置喙了。”
这话说得极不客气。沈遇竹欠身请罪,解释自己不熟悉地形地势,方才出此昏招。冯搴望向他神色不变的面庞,心内思虑不休。
沈遇竹当真不知道此处有平民居住么?假若生命的价值可比较计算,在两军交战的特殊时期,牺牲数百平民百姓的性命,保全数万军士的安全无虞,难道不是一笔合算的买卖?又或者,沈遇竹只不过自污其身,主动将这鬼祟隐秘的捷径公诸于众,逼得雒易不得不公然允诺不采取这种办法——以此来保全百姓的性命?
第77章 冬雷震震(下)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些什么。”
只剩两人独处的时候,雒易冷冷这般说。
那时,沈遇竹正惬意地舒展四肢赖在他的床榻上,慵懒笑道:“你说的我一个字都不明白。”
雒易轻哼了一声,终究不再往下细究。试图叫醒一个装睡的人是徒劳之举,再者,研制雷火一事大功告成,大胜凯旋指日可待。他心境极佳,乐得包容一切无伤大雅的小把戏。
这些时日以来,日以继夜、夜以继日,像是在万仞悬崖峭壁之间踩着一根发丝走路。除却紧紧盯着远处的终点,外界一切纷扰都不能顾及。而今日终于能有一刻闲暇,足以慢条斯理地梳理紧绷过久的筋络,舒舒服服地倚靠凭几,悠然自得地畅想将来,即便是雒易,也忍不住志得意满起来。
无意间转目看向沈遇竹,见他不知何时已睁开双眼,笑着望着自己,不由心中一动,问道:“你笑什么?”
沈遇竹被问得一怔,自然而然回答道:“因为你笑了。”
雒易禁不住挑起唇角,却故意以冷淡的神色挤兑道:“我自然要笑。置下雷火,齐军不日便将攻破燕军,为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画上句点。可俗话说‘过河拆桥’、‘卸磨杀驴’——我真不知你这只‘驴’,为什么也笑得出来?”
沈遇竹果然迅速耷拉了嘴角,黯然道:“你就是见不得我欢喜。”
雒易忍俊不禁,大笑着俯身揽住他,道:“所以,趁我难得有闲,赶紧想想你还能从我这儿卷走些什么?”
他的手指轻轻抚过沈遇竹眼下因连日操劳而染上的倦色,道:
“你究竟想要什么?告诉我。”
愉悦的人难免分外慷慨,何况雒易从来也不是一个悭吝的人。他知晓许多笼络人心的方法,更舍得花费丰财厚禄来实现目的。然而和沈遇竹在一处,他似乎总在不断地攫取和侵占——这虽是他的本性使然,却也有大部分是沈遇竹所一手纵容的。沈遇竹的风格和他迥然相异。他从不曾开口索取什么,屡次推拒赏赐,总是自得其乐,无求于人——
这种人最危险。
当年有狂矞、华士二贤士隐居子在齐国东海之上。时任齐侯的姜尚出兵抓捕他们,并将其斩首示众。周公旦派使节责问他,姜尚回答道:“这两人虽有贤能,却隐居海外,不受我的管辖。他们不结交诸侯,那我就不可能派他们出使;他们自耕自种,自给自足,无求于人,那我就不可能用赏罚来勉励和约束他们;他们不屑于君主赐予的财禄,便不能为我所用;他们不愿出仕做官,便无法被我约束;他们不接受任命,便不可能对我忠诚。先王驱使臣民,不依靠爵禄就依靠刑罚。现在爵、禄、刑、罚都不足以驱使他们,那么我做谁的君王呢?”
假如雒易和沈遇竹素不相识,他一定也会斩下他的头颅装点自己的冠冕。从本性上来说,他极其警惕和提防这样的人。他迫切地想要知道究竟有什么能够取悦他;他想要知道他的嗜好、他的软肋、他所谋求的一切。否则,即便这个人说得再堂皇、做得再多,他也无法说服自己信任他。
“这还用问吗?”沈遇竹陷在柔软温暖的被褥里,睁开眼看着他,款款道:“能够取悦我的,我的嗜好、我的软肋、我所谋求的一切,都是一回事……不就是你吗?”
话一说出口,他便不胜窘促似的,捂着眼睛笑了。待看清雒易脸上神色,笑得愈发不可抑制:“你现在的神情,好像一只被肉噎住了喉咙的狐狸。”
雒易道:“这块肉一定很油腻。”
沈遇竹眨了眨眼睛:“真的吗?不如……”
他未着袜履的右脚撩开薄毯,探入雒易双膝之内,低声笑道“你喂给我尝尝?”
雒易眸光转深,一把捉住他的足踝,俯身去解他的衣襟:“好,马上成全你。”
沈遇竹笑着躲避道:“且慢!今日日子不好——”
雒易气极反笑,抓住他的手腕将他摁回榻上:“什么日子不好?你来癸水了吗?”
沈遇竹笑道:“看你这架势,莫非要用强?”
雒易冷哼一声:“我若用强,你能怎么办?”
沈遇竹道:“那我只好大喊‘非礼’,指望你良心发现了。”
雒易俯下脸吻住他的唇,舌尖不由分说地侵入口腔,在齿关舌根上反复碾磨,越吮越深,岂止一声“非礼”,简直连呼吸都不能出口。衣衫不知何时也被扯落开来,胸膛贴偎,成年男子的重量和温度一寸寸倾轧着身体,只觉像是沉入深沉洋流,然而,在这即将溺毙的怯意之中,却伴生着魂驰天外、酒醉醺然一般的迷醉……
正当这时,帐外传来一声急促的长报:“启禀将军,莒城的信函到了!”
两人双双一僵。沈遇竹睁开眼睛,望向身上雒易屏息怔愣的神色,差点笑出声来,心生促狭,冲外头朗声应道:“将军说他不在。”
雒易瞪了他一眼。帐外年轻的士卒倒像是个愣头青,应道:“将军前日曾嘱咐这封回函至关重要,一来便要通知各方将领共同商议。参将们已然等候在议事堂内了……”
沈遇竹贴着雒易的耳朵轻声笑道:“你看罢,我就说今日日子不好。”
他一手掩上衣襟,正欲翻身下榻,却被雒易一手攥住了手腕拽回了榻上。雒易沉声命令道:“我另有要事要处理。即刻通知各部参将,此事改后再议。”
沈遇竹咬耳朵提醒道:“喂,言而无信,不太好罢?”
雒易神色不变,坦然回道:“言必信,行必果,硁硁然小人哉。”
沈遇竹忍俊不禁,道:“所谓‘佞幸乱政’是什么滋味,我也算是体验到了。”
……
沈遇竹顺势握住他的手置于心口,曼声道:“好罢,让我仔细想一想……”他阖上双眼,眉目舒然,呼吸越发绵长匀净,半晌不做声,竟似盹着了一般。
雒易忍不住轻道:“沈遇竹?”
他慢慢睁开眼来,眸中神光熠熠,笑道:“我想和你一同做的事儿太多了!我想和你一同去楚越南蛮,泛舟云梦大泽之上,桂棹兰桨,吟江采莲;想去燕北纵马驰骋;想去北溟天池莽荒之地,寻觅大鲲和鹏鸟,踏过广袤无垠的雪山,去拜访姑射山中的仙人——又或者什么也不做,撷红梅、煮白雪,烹茶煨火,一道虚度光阴……”
他顿住了话头,微笑道:“我最想要与你做一件独一无二的事,这样,哪怕他日终究不免于分道扬镳,也能教你我刻骨铭心,永世不忘。”
雒易心内一紧,却见沈遇竹若有所思,又慢慢自语般笑道:“可是,我又忽然觉得,实在不必于这般拘泥,因为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刻,都是独一无二……都足以教我没齿难忘。”
他一面说着,一面枕着雒易的腿,惓惓地阖上了眼,最末几字,轻柔飘渺,恍如梦呓。雒易垂眸望着他的睡颜,屋内只有炭火偶尔“毕剥”爆裂的轻碎声响。
万籁俱寂,唯剩心声鼓噪。
雒易终于明白,沈遇竹什么也不必做,却比任何时候,都教他难以抵御。
所有的一切都如计划所预定,有条不紊地推进。腊月初七,齐国边城天生异象,在一个晴朗冷冽的清晨,冬雷骤然而至,将不设防的燕军轰然击溃。
那日,沈遇竹拾阶而上,看到冯搴正站在矮墙上遥望那一片蔽日尘埃。他的神色肃穆冷峻,也像一面斑驳而固执的城墙,看到了百里之外惊惶错乱、奔走哭嚎的残兵败将,被鲜血浸染,被残肢淹没,却不能发一言,徒然沉默地矗立着。
“听人说,冯大人要走了?”沈遇竹站到他身侧,低声道:“何故如此匆匆?……也不向将军辞别吗?”
冯搴淡淡道:“合于道则行,不合于道则去。我想,这样的告别是不必多言的罢?”
沈遇竹一怔,道:“冯大人何出此言?”
冯搴指着远方破碎的城墙:“须臾之间,天崩地塌,死伤枕藉,尸横遍野——遇竹,你觉得这样轻率的决定数百万人的生死,是神的权力,还是凡人可以涉足的领域?”
沈遇竹不置可否,微微笑了。他慢慢道:“冯大人,假若神祗是喜怒无常、祸福难测的事物,世人又何必去祭祀它呢?墨家殚精竭虑研制连弩、藉车等等攻战机械,难道不也是试图侵入同样的领域,以造福世间孱弱的凡人吗?”
冯搴沉声道:“连弩、藉车之所以被发明出来,是出于以战止战的目的。何况这样的器具研制得再精良,和今日的雷火也不可同日而语。天道如月相,一盈一亏自有常数。而这般不费一兵一卒,弹指间便能带走成千上万的性命,我惟恐天道的天平倾斜得太剧烈了,将引发不可遏制的灾祸。”
沈遇竹徐徐然道:“我听说,当年宋文公有争霸天下之心,在泓水上和楚军对战,固守先朝温良恭俭让的战争准则,执意要等敌军渡过河、列好阵后再击鼓开战,又不肯擒获敌方年迈或幼弱的士卒,自以为这般才是‘仁道’——可是,既然顾惜性命,一开始就不应该发动战争;既然已到了你死我活的境地,就应该全力以赴保卫自己的国民。像他这般优柔寡断,导致宋国的兵卒牺牲被俘,难道是冯大人所推崇的‘天道’吗?”
冯搴道:“遇竹,你觉得我是固守成规、头脑冬烘的拘泥之辈吗?你觉得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是愚蠢之举吗?然而,只有通过这样的牺牲,世人才会对战争有敬畏之心,才会在发动之前三思而后行。我确实不赞成雷火的现世。假若竟有这般的不祥之物,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将敌军万千人杀至血流漂橹——那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