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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心中忖道,风口浪尖,正是千钧系于一发的时刻,当下应当如何收场?
正当此时,冯搴排开众人走上前去,恭谨屈身笑道:“将军,即墨的使者方才来了,指名请您先行去领受机要!”
先前,齐人众志成城地齐声呼喝,声浪排山倒海一般,直冲九天霄汉之上。营帐内的冯搴和端木墉闻声迈出来,听得众人呼声雷动,不由驻足而观。却见一人拨开人墙奔到眼前,握住冯搴的手仓皇道:“冯大人!雒易他——他——”
四周一片嘈杂,冯搴根本也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只愕然道:“遇竹,你怎么了?从未见你这般神色……”
沈遇竹摇了摇头,拽起冯搴便往前冲去。原来,他在人群外看到雒易倾落酒浆之时便察觉到了异样。他和雒易相处甚久,那举手投足一瞬之间的反常,能瞒骗过千目昭昭,却如何能瞒过他呢?他一颗心悬在半空中,但见雒易的脸色愈发青白,满面是汗,如患了疟疾一般颤抖不停。他知道雒易素来能忍痛,当时被迫服用了羁縻丹,痛觉分外敏感之时,尚且能乔装成若无其事的模样,如今众目睽睽之下竟然这般难以支持,他简直无法想象他在禁受何等摧心裂肺的剧烈痛楚!然而他空自焦心如焚,却也心知值此关头,绝不能将雒易的虚弱暴露于人前,是故等雒易一番掩饰矫作方毕,便匆忙拉来冯搴救场。冯搴经他授意,故意矫词说使者有机密信函要将军独身去领,好让雒易尽快脱身出来。
雒易和冯搴四目对视,便知他意图,点了点头。一人牵了一匹马走到了跟前,雒易抬起眼来,与那人视线相对,正看到沈遇竹隐含担忧的双眸。
还不及雒易有所动作,冯搴便走到高处,朝众人朗声笑道:“将士们!今日我们连克两城,又有父老乡亲赠酒犒劳,实在是个大喜特喜的好日子!我有一计,不如现在便随我往校场上,举办一个小小的比试如何?年轻力壮的兄弟们来好好搏斗较量一番,胜出者便可在下次战役中获得扛旗的殊荣!乡亲们也一同饮酒吃肉,围着篝火,看看大齐儿郎的风采——咱们吃饱喝足,好攒足力气,尽快去灭了那北燕狗贼!”
本已意气风发的众人一听这番话,更是笑颜逐开,欢呼雀跃,人人争先恐后地报名,纷纷往冯搴那儿拥簇聚拢而去。几乎无人留意,人潮背后的将军被人不动声色地搀扶上了马背,远远地走了。
第73章 更漏难眠(上)
一避开众人耳目,沈遇竹便翻身上马,一手揽住了身前的雒易,一手持缰策马狂奔。待来到自己的耳房,匆匆将他抱下马来,直冲进门。雒易蜷缩在他怀中,疼得不住痉挛,如身处大红莲地狱,痛不欲生,皮肉坼裂,气血倒涌,全身赤红,冷汗簌簌滚落。沈遇竹撕开他的衣袍,但见他周身血管鼓胀,旧伤迸发,绽作蜿蜒血线,自溃烂的患处在苍白肌肤上一路蔓延。沈遇竹草草料理了他身上几处严重的疮口,焦灼道:“这样不行,我去找医工——”
雒易死死咬着下唇,本已说不出话来,闻言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臂:“不!”
沈遇竹只知他不欲让外人瞧见自己这幅模样,抚着他的手劝道:“至少让我去取针艾和药……”
“你哪儿也别去!”雒易双目赤红,伸出双臂紧紧拥匝住他,粗鲁喝令道:“抱着我!”
沈遇竹心中一震。雒易伏在他的肩颈上,阖目咬牙硬抗着,因为剧痛而不时战栗抽搐。沈遇竹感到他身上滚烫的热意烧灼着他的肌肤,血和汗的腥气蒸熨着他的鼻息,感觉自己像是抱着一头凶野的兽。他想起十三岁时在青岩山的深林中设下网罟,捕获的那只剧烈挣扎的金睛狸豹——可是他怀中这只野兽并不想从他身边逃离。它是要撕开他的胸膛,啮住他的软肋,闯进他的心里去。
他闭上双目,紧紧拥抱着他,想象发生在他身上的那些疼痛,似乎如此就能为他分担消减一点痛楚。以至于当雒易精疲力尽昏睡在他怀中的时候,他自己还在不住地轻轻颤抖。
雒易微蹙双眉,沉沉睡去。沈遇竹下榻取来汤药,一点一点口渡与他;又汲水为他擦拭身体,包扎伤疮。握着他的手坐在榻边,看着他身上的瘢痕逐渐转淡。
落日迫近西山,夜色徐徐降临。雒易缓缓睁开了眼。
灯烛未燃,狭室昏暗,他自语般低声开口:“……最初只在子时,也不过发作半个时辰——”
沈遇竹转目望着他。雒易注视着屋上横梁,慢慢道:“之后发作的时间越来越长,间隔也越来越近。发作之后,又有三五个时辰不能将息、双膝无力……”
他不再言语,尝试屈动双腿,却只觉筋络酸麻,沉重木僵,不像是移动他自己的肢体,倒像搅动两柄插进躯体内的利剑。
沈遇竹低道:“这样不是长久之计。”
“不错。下一次发作不知是什么时候?”黑暗之中,他的声音森冷而阴鸷,躁恼道:“不过多久,这双腿就要彻底残废——我耗不起了!”
他殚精竭虑绸缪多时,一步步扭转乾坤,将局势推到如今的胜面,临门一脚,竟似要前功尽弃。雒易无法设想这样的情形。他是统领万千生民的将军,却也是棋盘上一颗过河卒子——只许前进,不能后退!
“我必须要在十日之内,攻破燕军最后一道防线,彻底结束这场战役——”
沈遇竹心中泛起不祥的预感,却见雒易猝然翻身坐起,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沈遇竹——将雷火的配方给我!”
沈遇竹骇然一顿,迟疑道:“你说什么?”
“当**在蛇窟之内,用的什么办法引来天雷,激起冲天气浪——你总该记得?”他的声音急促而强硬,像是一颗颗疾落而下的冷雹,敲砸着沈遇竹的肌肤:“当时不过一捧药粉的份量,就能有那般威力!若现今以百倍、千倍制造它……”他愈说愈兴奋,目光灼灼地看向他:“将它埋进敌军城墙之下、壕堑之中,便可将敌人的坚壁深垒、千军万马全部炸成一团齑粉——旦夕之间,你我就能赢取这场胜利!”
沈遇竹的心间却愈来愈冷,咬牙道:“那是你的胜利——不是我的!”
雒易怔住了:“你——”
沈遇竹拨开他的手,别过了脸去,不肯言语。雒易忍耐着心底焦躁,揣测道:“……是因为要屠戮众生、手染鲜血,你有所顾忌?”他见他不出声,当他默认,又道:“哪场战争不死人!拖延下去,死伤只会更为惨烈,快刀斩乱麻,以短暂的暴力手段换取长久的和平,难道不是更大的功德?”
沈遇竹轻轻嗤笑了一声,道:“你可真是慈悲为怀,一心泽被苍生。”
雒易没由来受这讥刺,心生不悦,冷道:“和你隔岸观火、独善其身的清高比起来,我自然是差得远了!难不成你要留着这配方奇货自居、待价而沽吗?”
沈遇竹淡淡道:“无用方为大用。我便是将那配方带进坟墓,也是我的自由。和旁人何干?”
雒易恼道:“你宁愿让这宝贵的秘方腐烂失传,也不愿用它助我一臂之力么?”他见沈遇竹沉默不语,不由意冷,“哈”地一声冷笑,道:“原来你当日说什么‘穷尽毕生所学’,说要助我达成心愿——全都是信口开河、说来哄我的?”
沈遇竹如被毒蛇啮心,气冲胸臆,半晌说不出话来。他竟然这样不懂他!他良久不语,半晌,低声道:“雒易,距离上次分别,我们已经二百五十八个时辰没有相见了。”
雒易一怔,却见他微微转过脸,缓缓道:“若你在旦夕之间赢得大战,是不是紧接着就要马不停蹄地凯旋临淄,立刻公开你的公子身份,逼迫无亏马上逊位与你?”
他恻然问道:“如此一来,留给你我相聚的时日,还剩下多少?”
雒易只觉胸间发冷,紧紧揽住他的手臂,道:“不,我不会让你走的!”他凶横地皱起鼻翼,像是个孩童在卫护心爱的珍宝,执拗道:“等我做了齐王,将有更大的资本去夺取我想要的一切——包括你!沈遇竹,除了我身边,你哪儿也去不了!”
沈遇竹低声道:“你已经失败过一次了。你知道,若我真心想走,谁也留不住我。”他注视他不住颤抖着的眼睫,一字一句道:“所以——你当真想要雷火的配方?”
雒易咬牙不语。他真恼恨沈遇竹,为何这般冥顽不灵,一遍遍逼迫他作这样的抉择?为什么他总喜欢在他心无旁骛冲向终点的时候,这样阻挠他、拖累他、妨碍他?寒风“呼”地吹入幽窗,他脊上绽出寒栗,随之霍然寤醒。这也是一场对垒。他和沈遇竹本是一体双生、阴阳两面。他进一步,自己便退一步;他得一分,自己便失一分——如那幽冥地宫中自相残杀的委蛇。他们的立场永远不会有调和的一日,而他雒易,注定不可能做那个主动投降缴械的懦夫!
“不错,我当真要。”他听到自己声音冷硬无回寰,响彻在黑暗之中。抬眼看着他,容色冰冷,分毫不让:“我会尽一切努力,以最短的时间打败燕军,凯旋临淄——直至登临君位。”
——在这辉煌宏丽的愿景之中,没有沈遇竹。
第74章 更漏难眠(下)
沈遇竹轻轻笑了起来。这回答似乎不在他意料之外。
他声音清朗,毫无温度,像幽暗地穴里的冷泉,道:“既然如此,你预备出什么价?”
……
……
屋外朔风呼啸,冷冽寒意透过单薄衣料,如刀刃切割着寸寸肌肤。先前牵来的马还忠心耿耿地等候在夜色中。看见主人,亲昵地扬蹄走到他跟前来。雒易伸手扶住马鞍,慢慢深吸一口气,发力翻身坐上了马背。身后的伤口被牵动,冷汗瞬间沁出来。雒易眼前一黑,差点昏厥过去。他握住缰绳,低声在它耳边下了指令。
骏马嘶鸣一声,扬蹄奋鬣往统帅的居所奔去。雒易伏在马背上,每一步颠簸起伏都撕扯着伤患处。他的双手紧紧揽住骏马温热的脖颈,只觉一阵又一阵的酸痛虚弱潮涌而来。不知何时,终于筋疲力尽,昏迷过去。
统帅主帐之外,一队亲卫随扈正围着炭盆烤火,兴高采烈地议论着今夜的比试庆典。却听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远处传来。除非紧急事务,军营之中明令禁止士卒纵马狂奔。众人齐齐噤声,抬头一看,已有人认出来,笑道:“是将军的马——咦?!”
马上之人“吁”地勒听马匹,翻身下来,火光一映,却并非是雒易。众亲卫“刷”地站起身,手纷纷按在腰间刀柄上。亲卫首领却认出了那人,愕然道:“沈先生?”
他拦**后剑拔弩张的兵卒,看着沈遇竹的怀中以裘衣裹着一人,面无表情一语不发径直迈入营帐之内。
亲卫长令余下人手在外守备,独自迈步入帐,见沈遇竹将怀中的人放在床榻上。他认出那双目紧阖、面色青白的脸,迟疑道:“将军他——”
沈遇竹道:“将军劳累过度,旧疮迸裂,暂时需要静养。”
帐内遍地炭火,温煦如春。沈遇竹为雒易褪下裘衣,掖好被角,转向首领,淡淡道:“以当下的形势,想必亲卫长知道对外界该如何应付罢?”
他语调徐缓,其中暗藏的意蕴却教亲卫长肃然警醒,果断应了一声是。躬身行礼后退了出去,令人召唤军医,并严禁任何人将将军染恙之时传出去。
沈遇竹披上自己的裘衣,趁军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