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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膏的清凉很好的驱散了伤口处的热辣胀痛,少年却是忍不住紧皱眉头,转脸看向身旁女人:“他同国师勾结,在我入山打猎的必经之路上设下重重埋伏,派来死士刺客无数。”
少年一双凤眸微微睁大,表面上虽是仍保持着一向的沉稳,最终还是忍不住冷声道:“二姐,如此狠绝手段,你却说大哥是在同我‘开玩笑’?”
张凝月替他疗伤的动作未停,眉眼间仍旧是那副极度温和的模样,轻笑一声道:“那是自然。”
她的五指纤细,动作颇为灵巧地在那纱布上系紧了一个结,最后再将药膏塞入少年掌心,笑得弯了一双眸子:“毕竟是血亲,大哥又怎会对你痛下杀手?不是玩笑,还能是旁的什么不成。”
“可这并非头一次……”
“阿岚,” 张凝月开口打断他:“兄弟姐妹团聚不易,还望阿岚多多体谅,此次夏猎……莫要再在父亲面前抢了大哥的风头。”
嗓音是惯常的轻柔,张凝月美目半阖,一双柔荑搭在少年手背上轻拍几下,眼瞳之中掠过一丝意味不明的情绪:“本就是一家人,平安和美,团团圆圆地过一辈子,不好吗?”
“阿岚,姐姐晓得你从小就是个乖孩子,这一回定然也是听话的。”
“阿岚,姐姐待你不薄,你就当做帮姐姐一个忙,不要再违抗国师,也不要再忤逆大哥。”
“阿岚,你的近卫手伸得太长,已经惊动了父亲……”
“阿岚啊……”
“阿岚……”
…………
…………
无数纷繁画面在脑海之中一闪而过,时而停留,时而倏然碎裂飘走。
百年的漫长时光仿佛在此刻缩减成了一瞬,又似乎有许多相近又不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沸沸扬扬,不得片刻停歇。
青年双目圆睁,绷直了脊背,独自站立在黑暗之中,神色空茫,一动不动。
他被迫将生平所有在这片刻之间悉数回顾又匆匆抽离……也许这一刻尚且身处亭台楼阁,听到的是情人的呢喃爱语,下一瞬便堕入深渊,满眼猩红血色,纷乱火光映亮半边天界。
三百年前,他是晋阳国君子女之中最不受宠的三世子,从小性格古怪寡言少语、兄弟之间多有争斗,甚至胆大包天,在国宴之上硬生生讨来敌国俘虏做近身亲卫。
三百年后,他仍旧囿于深渊,同泥潭纠缠不清,挣脱不得。
耳边的呢喃低语绵长不绝,嘈杂纷乱,青年半阖双目,定定站在原地不动,浑身被黑雾萦绕,双手垂于身侧,指尖微颤。
“铛——”
刹时间,顶上一道低沉的钟声响彻天地,驱散了原本遮挡在青年眼前的所有暗芒。
张青岚缓缓抬眸,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只见高台之上,二十八根金丝楠木矗立其中,环绕排列得异常齐整。
足有一人合抱粗的金丝楠木被漆得朱红,雕龙画凤,金银玉石悉数镶嵌其中,莹莹一层淡色白光笼罩于上,光华流转之间弥散开来一股浅淡而熟悉的清香。
二十八名白衣少女整齐跪坐于木柱前,面蒙薄纱,神情庄严肃穆。双手捧着一方玉盘,玉盘中央则盛放着一把月白色的长颈瓷瓶。
随着一声吟唱,少女们纷纷将玉盘高举头顶,身体匍匐,口中念诵出声声诡谲音调。
高台正中,一道瘦长背影随之缓缓显现。
那人身披暗紫色的羽毛大氅,能够遮掩大半面容的鎏金面具系带紧紧绑缚在脑后,双手轻抚过面前硕大的青铜炉鼎,眼中神色未明。
“铛——”
又是一声浑厚钟响,随之而来的是从四面八方传来如同山呼海啸一般的念诵之音。
高台之下,万民齐拜。
晋阳百姓均身着白袍,双膝跪地,以祭祀高台为中心团团围坐。同那二十八名少女一起,口中念念有词,神情肃穆。
此时天光晦暗,黑云层积,狂风席卷而来,将祭台上少女身着的纯白衣裙吹拂而起,衣袂翻飞,猎猎作响。
响彻天地的钟声同众人的低声吟诵交织缠绕,变得愈发急促,叫人听得心如擂鼓,望向祭坛的一双双混浊眼瞳中闪烁着近乎狂热的光。
直到最后,只见苍穹之上一道刺目白光闪过,振聋发聩的雷声终于落下——
万千吟唱之声戛然而止。
同一时间,祭台之中的男人有了动作,他在无数景仰目光之中高举起手中枯木法杖!
玉质托盘中的二十八枚长颈瓷瓶当即如同受到召唤一般飞身而起,围绕着男人的法杖旋转不停。
雷声轰鸣,山雨欲来。
正当所有人屏息凝神以待之时,只听见那身披乌羽之人一声粗哑喝令!
手中法杖泛起阵阵紫光,悬于半空的长颈瓷瓶应声而碎,瞬间化作齑粉。
闪烁着金光的粉末在空中弥散开来,之后又在晋阳百姓们殷切期盼的目光中缓缓聚拢——
出乎所有人的预料,最后浮现出来的……居然是裕国公亲子之名。
第一百一十一章
男人满意地看着飘散在高台之上的细碎金粉,握着法杖的五指很快拢紧。
他抬高右手,轻轻将那金粉汇聚而成的花笺托于掌心。
“如众所见。”
大祭司苍老粗哑的嗓音响起,手中花笺轻轻漂浮,被面具遮挡住的面容模糊不清:“此次天祭大典,神明已经选中了他想要的祭品。”
即便是无法探寻祭司此时的神色究竟有多得意,也能从他略带颤抖的声线中窥得一二。
大祭司佝偻着的脊背因为激动而直起,他大张开双手,重新高举法杖,朝那些正引项盼望的百姓们朗声道:“待到三日后祭典完成,从此以后,神明必会降福于万民,保佑晋阳从此风调雨顺,不再发生灾祸。”
祭台之下跪拜着的百姓们闻言先是一愣,片刻后则爆发出一阵热切欢呼。
要知道过往数月,晋阳日日阴雨连绵狂风不绝,随之而来的山洪海啸将农田摧毁大半,百姓无法维持生计,甚至要靠乞讨来填饱肚子……可谓是民不聊生。
若是只要将那少年连同其他祭品献祭给神明便能换来以后的日日安宁,谁又会在意他到底是国君亲子还是一介平民。
总归要的不是自己的命。
大祭司振臂高呼,片刻后收势。整个人如同一只老旧风箱一般大口喘息着,身上的乌羽大氅随之一阵颤动。
他背手站在祭台正中,满意地望着底下攒动的人头。
百姓们纷纷跪地,磕头拜谢祭司,原本干瘦双颊甚至因此而染上了些许血色。
大祭司呛咳几声,枯树一般手指握紧法杖,将法杖杖尖重砸向地面,发出一声脆响。
道道如雾般的灵气应声而出,飞速射向天顶上层叠的云雾。
不消片刻,穹顶上的云雾被灵气悉数打散,化作颗颗透明水珠垂坠而下。
一时间云销雨霁,天光大盛。
紧接着便有人从呆愣之中回过神来,大喊一声:“灵……灵雨,是灵雨啊!”
众人眼中狂热不减,闻言纷纷从怀里掏出制式各不相同的粗糙陶碗,争抢着将那些从天而降的透明水滴承接下来,随后一饮而尽。
场面也因此变得无比混乱,嘈杂惊叫掺作一片,更有甚者为了多接下滴雨水而大打出手,缠斗不停。
无人注意到,高台之上还有一名独身立于祭台边沿的少年,正在沉默凝望着这一切……
恍若溺水之人终于浮出水面,直到此刻看见那尊令他深恶痛绝青铜炉鼎,张青岚才将神思从无边混沌之中抽离出来,清醒地审视面前所有。
也是直到这时,他才惊觉眼前这般场景,是张凝月专门为他准备的、冗长而驳杂的梦境。
万物皆虚妄,却又因为它们曾经发生过而显得格外真实。
幻象无情,将那些早该被湮没遗忘于记忆之中的画面场景一一重演,苛刻到连那些不堪回首的深重绝望都要悉数浮上心头。
如此才好叫人重新深陷入泥沼,再不得脱身。
知晓了这是幻境,大祭司的表演便显得格外可笑起来。
穹顶之上,好不容易才穿透阻碍的日光早已逐渐被黑云重新遮挡。
百姓们不知道的是他们竞相饮下的所谓“灵雨”,日后又会带走多少条无辜性命。
张青岚面无表情地向前一步,整个人瞬间踏空。如同断了线的纸鸢,朝祭台之下直直坠去——
耳边传来猎猎风声,凛冽如刀。
凝视着那尊距离自己愈发遥远的青铜炉鼎,张青岚缓缓闭上双眼,任凭如潮水般满溢而上的失重感裹缠全身,却仍旧保持着先前的模样,一动不动。
只不过就在他即将坠入人潮中时,周遭那些纷扰嘈杂的人声倏然消逝……天地间顿时静默下来,寂静得只能听到自己的轻缓吐息。
连带着坠落都停滞。
“张青岚。”一道熟悉嗓音忽然在耳边响起。
少年人浑身一震,终于忍不住缓缓睁开双眸。
发现自己早已远离祭台,此时正被人环抱在怀中。
那人一边唤他的名字,还不忘时不时劝哄般地拍几下他的后背,动作神态堪称轻柔。
敖战的怀抱温热有力,见他舍得睁眼,很快便万分怜惜地在少年额间落下一个轻吻,神色坚定:“天祭大典明日便要举行……你跟我走,一同离开晋阳。”
四周环绕着的是参天古木,两人此时正躲在他们初见时的那片茂密丛林。
夜已深,敖战就那样吻着他的唇角,仿若连这最后的几个时辰都能够变得漫长。
被那样灼烫的目光注视着,张青岚神情一阵恍惚。
即便是知道这一切不过是虚无缥缈的回忆,无论怎么做也已经无法修改既定的结局。
可他还是忍不住伸手,指尖抚过敖战脸颊上的那片墨色刺青,将苦痛和沉溺统统收敛于眸底,阖眼低语:“好,我跟你走。”
随着尾音逐渐消散在两人交缠的唇齿之间,张青岚微踮起脚,主动将柔软唇舌奉上,双手勾着敖战的脖颈,兀自吻得热切。
他的确是在欺骗敖战,也同样是在欺骗自己……哪怕只是回忆中的一个幻影。
***
到底是回忆所造就的幻象,周围很快便又换了一副景象。
阴暗沉闷的密室之中,张凝月双手绞干沾了水的丝帕,轻轻拭去少年额前伤口未干的血渍:“阿岚,你怎么还不懂?”
“大祭司是太吉潜入晋阳的卧底,他和你的近卫勾结已久。”
“今**若是敢离开密室,用不着等到祭典便会死在太吉人手里。”
暗黄火光于石壁上跳跃,只见张青岚双手被反绑在石凳后,半张脸掩藏在斑驳光影之中,叫人看不清他的脸色。
张凝月身披一件雪白长袍,一头乌发乱糟糟地披散在肩头,衣角被雨水浸润大半。
她的神色狼狈而惶急,下手不由得重了些许:“你可晓得姐姐废了多大的功夫,才将你们交换过来。”
“让那人替你参加祭典不好吗?”她身上带着一股海水的腥咸味,将手中的带血丝帕胡乱扔到地上,随即捧起少年双颊,喃喃道:“阿岚还是姐姐的好弟弟,不用去当什么祭品。”
“他们想要自相残杀是他们的事,同我家宝贝阿岚又有什么干系?”
少年低垂着头,漠然道:“……不好。”
如今天灾人祸不断,人皇尚未将内陆的所有小国收复,为了安定内忧,这才想了个所谓“天祭大典”的法子,让如晋阳一般被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