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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夜-第5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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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金笑了笑,很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苏伦往玛金身边挨近些,又说道:
“黎八今天又在到处找你呀!”
“这个人讨厌!”
“他说要调你到他那里‘住机关’呢!他在运动老克答应他!”
“哼!这个人无聊极了!”
“为什么你不爱他?”
玛金又笑了笑,不回答。过了一会儿,苏伦又轻轻地叹一口气说:
“小黄离开了上海就对我倒戈!”
玛金又笑了,身子在床上扭了一扭,看着苏伦那微胖的脸儿,开玩笑似的问道:
“因此你近来就有点颓唐?”
“自然总不免有点难过——”
玛金更笑得厉害,咳起来了;她拉开了领口的钮子,一边笑,一边咳。
“总不免有点难过,玛金,你说不是么?虽然恋爱这件事,我们并不看成怎样严重,可是总不免有点难过呀!便是近来许多同志的损失,虽然是为主义而牺牲,但是我想来总觉得很凄惨似的呀!”
苏伦说着就低了头,玛金仍旧笑。
“哈,哈;苏伦,你不是一个革命者,你变成了一个小姑娘了!”
“哎!玛金!有时我真变做了小姑娘,玛金,玛金!需要一个人安慰我,鼓励我;玛金,你肯么?我需要——”
苏伦抬起头来,一边抓住了玛金的手,一边就把自己的脸贴到玛金的脸上。玛金不动,小声儿笑着。
“玛金!你这,就像七生的炮弹头!”
玛金忽然猛一翻身,推开了苏伦,就跳了起来说道:
“不早了!我得去找月大姐!——”
说着,她又推开了诈上身来的苏伦,就跑到那边靠墙壁的一只床前,拣起一件“工人衣”正待穿上;苏伦突然抢前一步,扑到玛金身上,他是那么猛,两个人都跌在床上了。玛金笑了笑,连声喝道:
“你这野蛮东西!不行,我有工作!”
“什么工作!鬼工作!命令主义!盲动!我是看到底了!”
“什么看到底?”
“看到底:工作是屁工作!总路线是自杀政策,苏维埃是旅行式的苏维埃,红军是新式的流寇!——可是玛金,你不要那么封建……”
突然玛金怒叫了一声,猛力将苏伦推开,睁圆了眼睛怒瞅着苏伦,跳起来,厉声斥责道:
“哼!什么话!你露出尾巴来了!你和取消派一鼻孔出气!”
于是玛金就像一阵风似的跑下了楼,跑出了这屋子,跑出了那衖堂。
满天的星都在玛金头上睒眼睛。一路上,玛金想起自己和克佐甫的争论,想起了苏伦的丑态,心里是又怒又恨。但立刻她把这些回忆都撇开了,精神只集注在一点:她的工作,她的使命。草棚区域近了。她很小心地越过了警戒线,悄悄地到了陈月娥住的草棚左近。前面隐隐有人影。玛金更加小心了。她站在暗处不动,满身是耳朵,满身是眼睛。那人影到了陈月娥草棚前也就不动了。竹门轻轻地呀了一声。玛金心里明白了,就轻灵地快步赶到那竹门前,又回头望一眼,然后闪了进去。
陈月娥和朱桂英都在。板桌上的洋油灯只有黄豆大小的一粒光焰。昏暗中有鼾声如雷,那是陈月娥的当码头工人的哥哥。玛金轻声问那两个道:
“都接头过了么?”
“接头过了。还好。——都说只要有人来冲厂,大家就关了车接应。”
玛金皱一下眉头。外边似乎有什么响声。三个人都一怔,侧着耳朵听,可又没有了。玛金就轻声说:
“那么,我们就到代表会去!不过我还想找你们小姊妹谈一谈。哪几个是好的,你们引我去!”
“不行!这里吃紧得很!你一走动,就有人钉梢!”
陈月娥细声说,细到几乎听不清楚。可是玛金很固执,一定要她们引着去。朱桂英拉着陈月娥的衣襟说:
“我引她去罢。我来来往往还没有人跟。”
“你自己不觉得罢了!屠夜壶多么精细,会忘记了你!还是叫小妹同了去!”
陈月娥说着,就推了玛金一把,叫她看草棚角近竹门边的一个小小的人形。那是金小妹,她尖起了耳朵听到要她同去,两只眼睛就闪闪地非常高兴。玛金点了一下头。
“小妹也不行!这孩子喜欢多嘴,他们也早就钉她的梢呢!”
朱桂英又反对。玛金有点不耐烦了,说:
“不用再争,大家都去!桂英,你打头走,我离开你丈把路,月大姐也离开我丈把路,跟在我背后。谁看见了有人钉梢,谁先打招呼!”
没有人再反对了,于是照计行事。她们三个走出陈月娥的草棚不多几步,就是一位意想中“进步分子”的家了,朱桂英先进去,接着是玛金正待挨身到那半开的竹门边,猛听得黑地里一声喝道:
“干什么!”
陈月娥在后边慌了,转身就逃,可是已经被人家抓住。接着吹起警笛来了。李麻子和桂长林带着人,狂风似的摸进了那草棚,不问情由,见一个,捉一个。草棚区域立刻起了一个恐怖的旋涡。大约十分钟后,这旋涡也平息了,笑脸的女管车们登场,挨家挨户告诫那些惊惶的“小姊妹们”道:
“不要瞎担心!是共产党才要捉!你们明天上工就太太平平没有事了!吴老板迟早要给大家一个公道!”
十六
   快天亮时,朱桂英的母亲躺在那破竹榻上渐渐安静了。一夜的哭骂,发疯似的在草棚区域寻女儿,几次要闯进厂里跟“屠夜壶”拚老命,——到这时候,这老太婆疲倦得再也不能动了。可是她并没睡着,她睁大了血红的老眼,虚空地看着;
现在是狂怒落火,冷冰冰的恐怖爬上了她的心了。
板桌上的洋油灯燃干了最后一滴油,黑下去,黑下去,灭了。竹门外慢慢透出鱼肚白。老太婆觉得有一只鬼手压到她胸前,撕碎了她的心;她又听得竹门响,她又看见女儿的头血淋淋地滚到竹榻边!她直跳了起来。但并不是女儿的头,是两个人站在她面前。昏暗中她认出是儿子小三子和贴邻金和尚;她好像心里一宽,立刻叫道:
“问到了么?关在哪里!刚才滚进来的,不是阿英的头么?”
“什么头!不是!——有人说解到公安局了,有人说还关在厂里,三人六样话!他妈的!”
金和尚咬着牙齿回答。拍达!小三子踢开一只破凳,恨恨地哼一声。老太婆怔了一会儿,又捶胸跺脚哭骂。
草棚区域人声动了。裕华厂里的汽笛威武地嘟嘟地叫。匆忙杂乱的脚步声也在外边跑过,中间夹着大声的吆喝,笑骂,以及白相人的不干净的胡调。
忽然有一个瘦长身材很的女人跑了进来。小三子认得她是姚金凤,忽地睁圆了眼睛,就想骂她。这时跟着又进来一个人,却是陆小宝,一把拉开小三子到竹门边,轻声说道:
“我替你打听明白了。桂英阿姐还在厂里。你去求求屠先生,就能够放。”
小三子还没回答,却又听得那边姚金凤笑着大声说:
“怨来怨去只好怨她自己不好!屠先生本来看得起她,她自己不受抬举呀!不要怕!我去讨情。屠先生是软心肠的好人!不过也要桂英自己回心转意——”
姚金凤的话没有完,小三子已经跳过来揪住了她,瞪出眼睛骂道:
“打你这骚货!谁要你来鬼讨好!”
两个人就扭做了一团。金和尚把小三子拉开,陆小宝也拖了姚金凤走。老太婆追在后面毒骂:
“你们都是串通了害她!你们想巴结屠夜壶,自管去做他的小老婆!你们这两个臭货!垃圾马车!”
老太婆一面骂,一边碰上了那竹门,回来堵起了嘴巴,也不再哭。她忽然没有了悲痛,满腔是刀子也砍得下的怨恨;她恨死了屠夜壶和姚金凤他们,也恨死了所有去上工的女工。并且这单纯的仇恨又引她到了模糊的骄傲:她的女儿不是走狗!
小三子和金和尚也像分有了这同样的心情,他们商量另外一件事了。是金和尚先开口:
“不早了!昨天大家说好全伙儿到那狗养的姓周家里闹一顿,你去不去?”
“去!干么不去!他妈的‘红头火柴’要停工,叫他‘红头’变做黑头!打烂他的狗窝!”
“就怕他躲开了,狗窝前派了巡捕!”
“嘿!那不是大家也说好了的么?他躲开,我们守在他的狗窝里不走!”
小三子怒声喊着,就在那破板桌上捶了一拳头。在旁边听着的老太婆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她忽然跳着脚大声嚷道:
“我也去!你们一个一个都叫巡捕抓去,我老太婆也不要活了!跟你们一块儿去!”
一边嚷,一边她就扭住了她的儿子。是扭住!老太婆自己也不很明白她这“扭住”是为的要跟着一块儿去呢,还是不放儿子走。可是她就把儿子扭住了大嚷大哭,唬得金和尚没有办法。小三子涨红了脸,乱跳乱叫道:
“妈!你发昏了!不要你老太婆去!那有什么好玩的!”
小三子使劲把老太婆推开,就拉着金和尚走了。
金和尚他们一伙五六十个火柴厂工人到了老板周仲伟住宅附近的时候,已经日高三丈。周仲伟这住宅缩在一条狭衖里,衖口却有管门巡捕。五六十个工人只好推举八个代表进衖去办交涉。大部分的工人就在衖口等候,坐在水门汀上,撩起衣角擦汗水,又把衣角当扇子。
小三子也是代表。他们八个人到了衖里,果然老板家的大门紧紧关着。八个代表在门外吵了半天,那宅子里毫无回响,就像是座空房。小三子气急了,伸起拳头再把那乌油大门捶得震天响,一面炸破了肺管似的叫道:
“躲在里头就算完事了么?老子们动手放你妈的一把火,看你不出来!”
“对啊!老子们要放火了!放火了!”
那七个代表也一齐呐喊。并且有人当真掏出火柴来了。忽然这宅子的厢房楼月台上来了一阵狂笑。八个代表认识这笑声,赶快望上瞧,可不是周仲伟站在那边么!他披了一件印度绸短衫,赤着脚,望着下边的八个代表笑。这是挑战罢?八个代表跳来跳去叫骂。然而周仲伟只是笑。蓦地他晃着脑袋,蹑起了脚后跟,把他那矮胖的身体伏在月台的栏杆上,向着下边大声说道:
“你们要放火么?好呀!我要谢谢你们作成我到手三万两银子的火险赔款了!房子不是我自己的,你们尽管放火罢!可是有一层,老板娘躺在床上生病,你们先得来帮忙抬走老板娘!”
周仲伟说着又哈哈大笑,脸都笑红了。八个代表拿他来没有办法,只是放开了嗓子恶骂。周仲伟也不生气;下边愈骂得毒,他就愈笑得狂;蓦地他又正正经经对下边的代表们叫道:
“喂,喂,老朋友!我教你们一个法子罢!你们去烧我的厂!那是保了八万银子的火险,再过半个月,就满期了!你们要烧,得赶快去烧!保险行是外国人开的;外国人的钱,我们乐得用呀!要是你们作成了我这八万两的外快,我当真要谢谢你们,鸿运楼一顿酒饭;我不撒谎!”
八个代表简直气破了肚皮。他们的嗓子也叫骂哑了,他们对于这涎皮涎脸的周仲伟简直没有办法。而且他们只有八个人,就是想得了办法也干不起来。他们商量了一下,就跑回去找衖口的同伴们去了。
周仲伟站在月台上哈哈笑着遥送他们八个,直到望不见了,他方才回进屋子去,仍旧哈哈地笑。他这“公馆”不过三楼三底的房子;自从他的火柴厂亏本以来,他将半边的厢房挪空了,预备分租出去,他又辞歇了一个饭司务,两个奶妈。“不景气”实在早已弥漫了他的公馆,又况他的夫人肺病到了第三期,今年甚至于在这夏季也不能起床;可是周仲伟仍旧能够时常笑。穷光蛋出身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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