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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姨妈愣了一愣,道:“你怎知道?”
薛宝钗道:“虽未见到实景,但也可推断个七八成了。母亲若不放心时,我暗中把跟着哥哥出门的小厮叫过来审问一番,问个究竟。”
薛宝钗原本以为薛姨妈不至于非要对一通醉中胡话究根问底,谁知薛姨妈的神情竟难得的凝重严肃,于是真个把跟着薛蟠出门的小厮叫过来,果然问出薛蟠见到了秦可卿的弟弟秦钟。其余诸事小厮虽然吞吞吐吐,不好明说。但是薛姨妈见惯世情,薛宝钗冰雪聪明,也都猜了个差不离。
命小厮退下后,薛姨妈沉默半晌,向着薛宝钗道:“冤孽啊!也不知道你哥哥这个坏毛病是几时沾惹上的,若是寻常人家的孩子,也就罢了,偏偏招惹上惹不起的人!”
薛姨妈认为男人有些龙阳之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薛宝钗心中却不能苟同。但是她的注意力很快就被薛姨妈的后半句话给吸引了过去。她有些不解地问道:“母亲莫怪我多嘴,实在是不明白。蓉儿媳妇儿不过是养生堂抱来的弃婴,自幼被宁国府看中,养做童养媳,认真算起来她娘家不过是工部营缮郎,小小的一个京官。为何独独他招惹不起?”
薛姨妈叹道:“你哪里知道这其中的利害!”又沉吟许久,方说:“这其中的缘故,我也不甚明白,你二姨母当日说起时,也只是影影绰绰。横竖知道的事情多了,未必是一件好事。如今告诉你,不过是为着你谨慎警醒的意思。你倒想想看,你珍大哥是贾家的族长,蓉儿是长房长孙,娶妻是何等郑重其事的一桩事体。秦业一个小小的工部营缮郎,怎么就能攀上这么一门亲事来?”
薛宝钗见说的有理,讶然道:“正是。他们家不像是个不论门第的。便是二姨夫的哥哥娶续弦,听说老太太还不满意邢家门第呢。想来那邢家亦是兴旺过一段子的,祖上也出过二品大员,只是后来败落的早而已。何况长房长孙。母亲这么说,难道这秦业有别的什么身份不成,工部营缮郎只是障眼法?”
薛姨妈定定地看了宝钗一眼,顿了一顿,摇头道:“秦业倒不像有什么别的身份。以你二舅母隐隐约约的意思,倒似是蓉儿媳妇儿有别的什么了不得的身份呢。因此合族都说十分得意。想来京城天子脚下,多少隐秘的事情,岂能尽数弄个清楚明白,只怕倒是糊涂的好呢。”
薛宝钗吓了一大跳,呆了一会儿,说道:“也是。照母亲这般说,果然是糊涂的好。”停了一停又说道:“既如此说,果然是轻易惹不得的人。只是以方才众小厮的说法,哥哥也没做什么出格的事情,倒也不妨。”
薛姨妈叹道:“你哪里知道其中的关窍!听你二舅母影影绰绰说,蓉儿媳妇儿原是极幼小的时候就接来宁国府的,名义上是给蓉儿当童养媳,其实又比蓉儿大了几岁,和你珍大哥倒是比旁人走得更亲近些,也怨不得那起子嘴巴烂疮了的小人们胡乱编排。偏生你哥哥醉中也胡言乱语起来!事情若不传出去还好,若是传出去,岂不是得罪了亲戚?只怕这个地方也难住了。为今之计,只有错有错着,对外面只说你哥哥看上了香菱,发了这么一通脾气,更和宁国府无关。”
薛宝钗见薛姨妈说了这么一大通道理,绕到最后居然是要把香菱给薛蟠当屋里人,以平复可能的争议,心中觉得不甚妥当,更兼老大不忍,忙说道:“母亲何苦如此。宁国府里谣言传得满天飞,仆妇杂役都在说,哥哥喝醉时的一点子言语,又算得了什么?越是身份尊贵的人越该有容人之量,若是蓉儿媳妇儿为了这个怪罪,只怕她还怪罪不过来了呢。身正方不怕影子斜,难道做下了错事竟怕别人说吗。再说风水轮流转,纵使她有什么了不得的身份,却这么遮遮掩掩、不敢明着说出来的,说不定哪天这层身份也就没了。咱们家是亲戚,就以她明面上的身份,拿平常心相待,未尝不可。还有,哥哥醉中这胡说,其实听到的人也有限,这几个丫鬟的平日行事我也看在眼里,是可以下保票的。母亲若怕传出去时,便交给我,我去交代一二,保管瞒得密不透风,不会有人听说原委。可好?”
薛姨妈见宝钗这番长篇大论说下来,似乎也有些道理。她对宝钗素来信服倚重,又向来是耳根子软的人,见宝钗坚持,也就罢了。
其后果然无人提起梨香院中的这场小风波。众下人皆守口如瓶。倒是宁国府里的谣言传得更不堪了,宝钗偶尔间听到只言片语,都只觉得脸上辣辣的,替秦可卿感到难堪。
薛蟠发了这么一场酒疯之后,自己醉中反倒什么都不记得了,仍和先前一样和贾珍、贾蓉等人厮混在一起,在贾家学塾中和些契弟胡混。薛姨妈和宝钗虽有些疑心,奈何劝谏不得,宝钗一个未出嫁的女儿家更是不好宣之于口,也就只能这么含糊着了。所幸暂时保住了香菱。
这边宝玉结识了秦钟之后,却着实上了心。连宝钗都听说宝玉忽然闹着要上家塾读书,又赞秦钟的人品行事,说正好做伴读的伙伴,一起发奋。王夫人到薛姨妈处闲聊时,提起此事,亦是一脸喜气洋洋,以为宝玉终于懂事了,知道于经济仕途上用心了。正是可怜天下父母望子成龙之心,却不知:不因俊俏难为友,正为风流始读书,贾家学塾的风气亦败坏多日。
第8章
此后天气一日比一日寒冷,宝钗因病久未愈,更是每日躲在屋里,少出房门。莺儿倒是提议过几次去寻几位姑娘们玩耍,宝钗心中想起那日听壁角听到的贾宝玉和林黛玉的亲密形状,只觉得应该避些嫌疑,因此总不应承,只是一味做针线活,莺儿也只得罢了。
这日早上起来,外面天色就不太好,吃罢中饭后更是彤云密布,眼看着要下雪了。宝钗遂命小丫鬟把屋子里的炭烧得热热的,自己窝在炕上,甚是惬意。
突然间听到外面响动,莺儿悄悄出去探看了一下子,回屋来向着宝钗悄声说道:“宝二爷来了。”
话音刚落,就听见贾宝玉进了外头薛姨妈房中,和薛姨妈请安说话。猛然听得宝玉问:“姐姐可大安了?”却听薛姨妈声音里的热情掩都掩不住,直让宝玉往里间瞧她。
宝钗听了,和莺儿对望一眼,向着莺儿无奈摇头,莺儿却抿着嘴偷偷地笑。
宝钗刚叹了口气,就见门前的红袖软帘被人掀开,一个衣饰鲜明的公子哥迈步进来,正是贾宝玉。
宝钗性不喜脂粉头花,亦不喜过于奢华的衣饰。贾宝玉的偏好却和她不同。只见他头戴着紫金冠,额上勒着金抹额,腰间系着五色蝴蝶的赤金条绦,颈上还挂着长命锁、记名符等物,琳琅满目,不一而足,一眼望去,只觉得眼花缭乱。
贾宝玉素来是在女孩子面前下功夫的,见了宝钗亦是亲亲热热地叫姐姐,又问候病可大安了。宝钗依照礼数让座,又命莺儿斟茶,一面又问贾母安,姨母安,又问诸位姊妹可安好。待到常规的问候之后,顿觉和宝玉无话可说。
宝钗在待人接物方面素来周到,便不欲冷了场,挖空心思寻找话题。只是她知道眼前这位是二姨母家的宝贝凤凰蛋,更与他人不同,制造话题时候就格外谨慎,思来想去总无可说之事,一转眼看到宝玉脖子上似乎还挂着一块宝玉,暗想只怕这便是他落地之时所衔的那块了,被传得神乎其神,一时来了兴趣,遂向着宝玉要了玉,细细观赏。
谁知那玉果真生得不凡,大如雀卵,灿若明霞,莹润如酥,五色花纹缠护,令人一见便知道是一件异宝。宝钗自幼博览群书,见多识广,如今将那玉托在手中细看,也不免暗暗称奇。因见了那玉上还有些微细自己,似乎是篆文,宝钗便忍不住翻过来细看,口中不由得念出声来:“莫失莫忘,仙寿恒昌。”慢慢咀嚼,细细品味,只觉得这其中有说不出的味道,似有深意,不知不觉就念了两遍。
莺儿在一旁听了,不由得触动前机,忍不住说道:“听这两句话,倒似和姑娘项圈上的两句话是一对儿。”
宝钗听了这话就知道要糟,果然贾宝玉小孩子心性,听了这话,非要看看宝钗的金锁。宝钗被他纠缠不过,只得从里面大红袄里将那金锁托出。
宝玉将那“不离不弃、芳龄永继”也念了两遍,点头道:“这字果真与我的是一对。”
话说到此处本已可以止住,另起话题,岂料莺儿偏要将金锁的来历讲清楚,道:“是个癞头和尚送的,他说必须嵌在金器上——”
宝钗猜到莺儿的下一句话必然是“将来要和有玉的才能配”了,心中不悦,顿觉尴尬,然料想必定时薛姨妈暗中嘱咐过莺儿,教她如此这般。于是倒不好当面责怪莺儿,只是催着她赶快去倒茶,又急着转换话题,问宝玉从哪里来。宝玉闻着宝钗身上一股吃了冷香丸后凉森森甜丝丝的幽香,小孩子心性遂起,突发奇想也要尝一颗,宝钗连忙笑着制止。
就在这时候突然间外面有人报说“林姑娘来了”,宝钗不由得精神一振,定睛看时,果然见林黛玉身上罩着大红刺缎对衿褂子,摇摇摆摆地走进门来。
宝钗连忙起身,请林黛玉落座,却听她笑着说道:“嗳哟,我来的不巧了!”言语里似有深意。待追问时,却解释说:“早知他来,我就不来了。要来时一群人都来,要不来时一个也不赖。今儿他来了,明日我再来,如此间错开了来,不至于太冷落,也不至于太热闹,岂不是好?”却是别有一番心肠。
宝钗虽知道她这番言语未必是心中所想,却也暗暗赞叹她言语别致,反应敏捷。
只因外头下了雪,宝玉和黛玉便留在此处,说说笑笑,同宝钗一起玩耍。薛姨妈心中自是欣喜,忙摆了几样细巧的茶果,又取出自家糟的鹅掌鸭信来给大家品尝,因宝玉说这个就酒才好,又忙着命人灌了最上等的酒来。
宝钗冷眼看着,只觉得薛姨妈和当日溺爱哥哥薛蟠如出一辙,有求必应,不觉在心中暗自摇头。猛然间听到李嬷嬷劝着说不要喝酒,偏宝玉不听,薛姨妈还助着他,就触动心思,想起这些年来薛姨妈纵容哥哥薛蟠的诸多往事,心中大不赞同。只是薛姨妈已经发了话了,只能听之任之。
直到宝玉嚷嚷着要吃冷酒,薛姨妈情知利害,出言相劝,宝钗便在旁助着劝,言说酒性最热,若冷吃下去,凝结在内,以五脏去暖他,反而受害。
这本是劝哥哥薛蟠时,薛宝钗再熟不过的套路,说的时候也未想太多。宝玉虽然孩子气,却并不是不讲道理的人,眼见他放下了冷酒,命人暖来饮用,宝钗大有可功成身退之感,谁知早惹恼了一个。
只见林黛玉就坐在旁边,一边磕着褂子,一边抿着嘴笑,见宝钗向她望过来,仍是只抿嘴笑,却不肯说话。宝钗浑然不觉前事,见她这副模样,猜想是恼了,正不解她因何事着恼,突见黛玉从扬州城带过来的小婢雪雁来给黛玉送小手炉,言说是紫鹃姐姐叫送来的。黛玉遂借题发挥,言道:“也亏得你偏听她的话。我平日和你说的,全当耳旁风,怎么她说了你就依她,比圣旨还快些!”
宝钗待听至此处,才知道黛玉因宝玉听了自己的话,不吃冷酒,因此不满。想来黛玉必然平日里也说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