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渴了喝水,饿了就啃压缩面包。在机械兵团中长大的陆亦崐,对食物没有太多追求,只要不是格外难以入口的,他总能努力吃完。
入春的山林傍晚,一场雷雨姗姗来迟。先是狂风大作,山石簌簌滚落,树木枝丫狂乱甩动。风在鬼哭狼嚎,而滚雷则由远而近,在滚滚黑云中一路翻涌碾转。及至滚到山顶时,骤然炸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大声响,炸得整座山都为之震动。随之而来的,便是铺天盖地的,豆大的雨滴。
初春的雨劈头盖脸地往人畜植被砸,滂沱而冰冷。砸在机械兵身上,打出钝重的金属撞击声。
风雨中,遮掩着一队涂满迷彩的人马。这队人马借着接天连地的雨幕,鬼鬼祟祟地潜伏而来,临近村落前,忽然蚁散四去,只留了一纵队继续掩人耳目地向村落跑去。
陆亦崐曲腿坐在雨中,眼望着这队人马,记住了对方四散开的位置。他的睫毛太长太密了,上下被雨水连成一片,几乎要把眼睛黏住。在长达三个小时的风雨肆虐中,他一动不动,心无旁骛,一点眼见瓮中入鳖,株下来兔的激动都没有。犹如一块漆黑的石头,一根腐朽的树桩,那雨落在他身上,没有半点回响。
在嘈杂的雨声中,村落里突兀响起一声枪响!
陆亦崐立刻摁住腰间手枪,伏低身,把自己藏在杂草灌木中间。
桃源村里乱成一团,到处是此起彼伏的枪声,不时传来声嘶力竭的呼喊和怒吼。有狗吠鸡鸣声,有无辜村民的尖叫声,有受了惊吓的小孩儿的哭闹声,有他的副官的惨叫声。
无论如何,陆亦崐都只是一眼不眨地死盯住小道路口。他知道自己最终的目标是什么,没有任何人跟事可以动摇他的意志。
终于,村口磕磕绊绊地冲杀出一小团人,这团人紧密护着中间一个高个子,正在突围。总算冲到小道路口,又从四面涌来援兵。陆亦崐猫低腰,同时朝自己布置在前方的小队打了手势。机械兵们立刻一拥而上,将这团人冲得七零八落。
一个人影从这团人中飞快越众而出,往小道抢步冲来。
陆亦崐等的就是现在!
第4章 机械迷城4
然而陆亦崐只等到一个面目模糊的身影。那人临近路口,似乎心有所感,忽然一个掉头,竟然朝左边的草径跃去。陆亦崐毫不迟疑,立刻拔腿追上。对方改变方向的可能,也在他的预设方案中,不足以让他惊讶。
夜太黑了,雨太大了,脚下山路起伏颠簸,地陷枝杈树藤皆是陷阱。陆亦崐不怕前方人突然回手给他来上一枪。因为他知道以这样的风速雨速,双方这样风驰电掣的速度,这一枪不可能端稳。
山林四处又陆续冒出来几个对方的机械兵,追着陆亦崐“啪啪哒哒”地射击,然而竟然没有一个跑得过他,打得中他。陆亦崐在山林间穿梭跳跃,显然十分熟悉高地山林战。
一个箭步飞跃过两米宽的壕沟,陆亦崐瞄准前方黑影,抬手朝对方放了一枪。子弹在黑影身侧树干激起几点火星。黑影一惊,越过树干朝旁跑去。陆亦崐跨步撵上他,同时手换弹匣,朝对方脚下飞快打出一梭子弹。
黑影避开子弹,刚冲出荒莽丛林,就被疾扑上来的机械兵反手扣住,七手八脚摁到地上。黑影一时忘了挣扎,竟是愣住了,万没想到生路的尽头会是如此狼狈。
他被迫半张脸紧贴在湿漉漉的泥地上,喘息着梭巡一圈,他发现周围全是京畿特有的黑翼军装机械兵,这才想明白自己是中计了。身后那人看着追得杂乱无章,被他领着跑,却原来暗暗掌握了主动权,用子弹迫使自己接二连三地改变方向,终于把他赶进了包围圈。
他又想到先前那些风声谣言,突围时村口突然冲出的敌兵。敌人显然早就知道他预设的伏兵了,却不做清理,也是为了放松他的警惕,让他以为对方的兵力都集中在那里。
贺峪祺想到了一个词,步步为营。
这样的对手,让贺峪祺感到心寒。
贺峪祺还在喘气,却不再做无谓的反抗。
雨势变小,跑了大半夜,天色开始蒙蒙亮起,四周渐渐安静下来。
前方的机械兵们忽然向左右散去,分出中间一条道路。贺峪祺的眼前出现一双冷硬锃亮的军靴。
军靴上了马刺,一步一步优雅迈来,碾压着黑土壤上的小石子,发出锐利的磕擦声。靴筒包裹着修长笔直的小腿,上边则是厚实的呢料军裤,湿哒哒地贴着大腿,勾勒出流畅而有力的肌肉轮廓。
墨绿军装被雨水渗成肃穆的黑色。蟒蛇鳞片样式的武装带紧紧束出一捻腰肢,皮带中间镶嵌着一块铜制黑鹰环扣。来人把两只手在一块白毛巾上慢悠悠地擦拭干净了,白毛巾被丢给旁边机械兵,随后,这两只手一只慢慢按住腰间配枪,一只接过递上来的马鞭,松松地攥在手里。
贺峪祺挣扎着抬起头,终于看到了身后这位步步为营的对手的真面目。
柔顺的头发湿哒哒地贴着脸跟额头,发梢还在一点一滴地滴着雨水。长长的剑眉斜飞入鬓,容长脸,睫毛浓秀,尾梢几根尤其长,还挑着几颗晶莹剔透的雨珠子。他的薄唇冻得惨白,脸却是粉白粉红,美得犹如一枝春雨中独绽的桃花。
贺峪祺吃了一惊,讷讷口吃道:“小,小泪包?”
陆亦崐在贺峪祺面前两脚一并,立正站好,而后深深一弯腰,用马鞭鞭梢挑起贺峪祺的下巴,认真地看他。
贺峪祺是偏于柔美清秀的相貌。大骨架子,身材高挑,能把衣服穿得仪表堂堂。因为喜欢做白衣黑裤的简洁打扮,所以瞧着十分俊逸清冷,乍一看几乎像个饱读诗书的温雅才子。然而本人却是十分的活泼好动,性格也偏于傲慢自恋。总而言之,十足的表里不一。
与三年前相比,贺峪祺的相貌并没有多大的变化。还是一样的清瘦高挑,就是一张白皙的俊脸晒得泛黑,皮肤显得粗糙干燥。
陆亦崐验货似的将他打量一番,确定眼前这位的确是小叔叔。是一个涂了棕色油漆的小叔叔。
他很想揪一揪贺峪祺的脸。
贺峪祺望着自己已然长成个大男孩的心上人,目光几乎发了痴。他没想到有生之年,两人居然还有相见的时候,然而偏偏又是这种时候。这算是贺彦东的仁慈,还是残忍?
贺峪祺看陆亦崐看的如痴如醉。陆亦崐却不再看他。他把马鞭掖在腰后,对着机械兵一摆手:“带走!”
贺峪祺被反绑住双手,押解回到桃源村。
经过一夜雨水的洗礼,桃源村焕然一新。屋脊瓦楞,全是光鲜的颜色。在春风徐徐的清晨时分,小村落终于恢复了宁静。
殷红的血液渗入土壤,一群小孩儿在上边跑跑闹闹,翻着机械兵断裂脱落的四肢玩。乡村的小孩大多没见识过机械人,难得近距离接触了,就胆大包天地想捡些战利品回家去。
投降的残兵败将足足有十三人,都被捆绑住,在广场墙角站成一排等候发落,其中有智能机械人,也有活生生的人类。
陆亦崐领着一队机械兵,一马当先走在前面,走得目不斜视。贺峪祺被押住,伛偻踉跄地跟在后边走,见他走得威风凛凛,对村民跟俘虏们完全视而不见,心里就生出一丝犹豫。哪怕是机械人,跟着他打了两三年的战,这感情也是有的,更遑论其中还有他那几个忠心耿耿的副官。他想跟陆亦崐求求情,绕了这些人。
话语在舌尖打了几个转,他正要鼓起勇气开口。不想前边已经走到门槛处的陆亦崐忽然停下脚步。
陆亦崐原地立正,拔出腰间手枪,头也没回,遥遥地朝着那排俘虏一抬手,就扫过去成梭子弹,枪枪爆头。
贺峪祺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嘶哑而迟疑地张了张嘴:“……你?”
陆亦崐保持着背对他平举手臂的动作,闻言便微微偏过脸。贺峪祺从他眼中看到了一种冷硬又野蛮的光。
贺峪祺从他身上看到了贺彦东的身影。
“怎么了?”陆亦崐问道。
此次他的目标只有贺峪祺,其他人,跑了死了残了祸害别人去了,怎样都无所谓。贺二叔说过,对待无所谓的俘虏就得这样处理。这样最干净利落。
贺峪祺看着这样的陆亦崐,心中缓缓生出一股难过与愤怒。
该死的贺彦东,把他的小泪包教成什么样了!
把贺峪祺交给卫兵们关押起来后,陆亦崐把自己收拾干净了,盘腿坐在硬邦邦的木椅上吃早饭。
他话不多,唯一能谈上几句的副官也死在昨晚的战场上了。他清点伤亡人数时发现这位副官躺在墙角,脏腑肠子流了一地,挣扎着还没死透。他试着把肠子帮他塞回肚子里,可是没有用,捂住伤口,血还是往外涌。是完全救不回来了。陆亦崐便给他补了一枪。这时安静下来,陆亦崐就恍惚觉着是自己杀了副官。
可是杀了就杀了吧,也没什么大不了。
二叔说没什么大不了的,死了哪个位置的人,都可以补充新的。
桌上摆了一大锅白米饭,一盘油淋淋的老莴苣,跟一条腌渍得干瘪发黑的大咸鱼。这村子里自然有许多别的好东西,单就昨晚上,就有不少家禽遭了池鱼之殃。按说今早就得有新鲜肉食下饭才是,但因为陆亦崐进村就约束军队,秋毫无犯,所以村民们察言观色,就把好东西全藏了起来,假装无事。
按照战争法,古华帝国每次打战,都会提前给无辜牵涉其中的人民,按人头贴补“战争损失费”的,其中就包括土地征用费和伙食费。
陆亦崐被亏待了也不知道。将就着吃了一点肉菜,他不由皱起眉头,心想怎么能有这么难吃的东西。末了就只吃白米饭。
半大小子吃穷老子,他现在的饭量是十分的好。他吃饭的时候,扒拉一口,是十分巨大的一口,直接就把嘴巴塞得满满的。咀嚼时嘴巴紧闭,两腮鼓起,完全是个孩子式的吃法,吃得那是十分的认真。
津津有味地把一锅白米饭吃了个底朝天。他心事重重地抚摸着圆滚的肚皮。在房间里踱了几步,他一咬牙,唤来卫兵,让对方把这两盘巨难吃的菜端去给柴房里的贺峪祺享用。
在屋子里枯等片刻,他掐着手指算了时间,觉得贺峪祺该是吃饱吐完了,便神采奕奕地往柴房去了。
柴房是一间土坯房,屋里堆了几捆木材。只有一扇铁窗,还没有窗棂玻璃。贺峪祺就被锁在铁窗下。锁链一头拷住他的手脚,另一头长长地绕在窗栅栏上。
几个机械兵团团围住柴房,见了上司前来,便立刻立正行礼。
柴房内外是不一样的时间段。外边是亮堂堂的白天,里边却是灰沉沉的黄昏。陆亦崐左手紧贴住笔直的裤线,右手按住腰侧pei枪,齐整抬腿跨过门槛。他走路是格外的昂首挺胸,从背面看,后背笔直得就像一刀劈下来的。
进了门,他做了个原地向左转,面对了贺峪祺。
第5章 机械迷城5
铁窗下,贺峪祺曲着一条腿,坐在一堆锈迹斑斑的铁链中间,听见声响,贺峪祺从遮眼的刘海下射出目光,跟陆亦崐打了个照面。
贺峪祺肩宽腿长,委顿在角落就显得十分不协调,几乎像个落难的英雄。
他眼睁睁看着陆亦崐一步一步走来,最后就停在距离他几步之遥的地方。
左手支在膝上,右手搭在腿上,陆亦崐慢慢单膝跪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