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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口齿还不清晰,说话软软的,手里紧攥着糖,虽不知成亲是什么意思,但她自打听懂话时起,陈家人都告诉她,她日后是要嫁给梁妄为妃的。
梁妄将她发上的小花儿扶正了,轻声说了句:“慢些跑,别摔了。”
他很温柔,打心眼儿里对人好的那种,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看着人的双眼,诚恳而谈的,小陈瑶拼命抢来的糖,在他说完这话后,红着脸塞到了他的手上。
她想,若成亲就是日后一直与这个人在一起,不分开,就像她不和爹爹分开,不和娘分开,不和弟弟分开一样,那么她愿意和梁妄成亲。
第59章 燕京旧事:十四
皇帝撤出良川的那年, 梁妄十二岁,五月收到了大将军在边城的来信, 他信上问候了梁妄的情况,皇帝并未苛待梁妄,反而因为大将军镇守边城,也算骁勇善战的原因,梁妄过得很好,某些方面来说, 皇帝对他所提的要求都尽可能地满足。
于外人看,他这个西齐小王爷当真是备受宠爱,但只有梁妄自己心里知道, 皇帝在他身边安插的眼线,比谁的都多。
又过了一个月, 梁王府门前的山丁子开花了,白嫩的花瓣一大片像是冻了雪霜, 鹅黄的蕊要是路过还能落下粉来。
梁妄望着门前极为繁茂的山丁子花,手中的《道者阴阳》几乎被翻烂, 树下靠椅旁还放着一盏茶,茶是贡茶, 皇帝不懂得欣赏,凡是送入宫里的好东西,他都按照给大将军的承诺,送梁妄一份。
六月末,暑气渐来, 梁妄喝了茶却如喝了酒,昏昏沉沉一场大梦,梦见了满树的花儿成了满树的白蝴蝶,挥动着翅膀从他跟前飞走,梁妄伸手接了一只,那只蝴蝶却从他的手心挣脱离去,落了满手的白色粉末。
枯萎的枝丫如大势已去的西齐,从根开始腐烂,一片叶子也留不住。
梁妄醒来时,五岁的陈瑶就站在他身边,她手上拿着几颗酸李子,吃得秀气的眉头直皱,梁妄看见她没起,第一时间望向自家门前的山丁子树,繁花依旧,只是花香淡了许多。
他满鼻腔都是李子的酸味儿,陈瑶的奶娘笑着对梁妄道:“小姐今天吃了李子喜欢,非要拿来送给王爷尝尝,王爷,这是小姐的一些心意。”
奶娘手中端了一盘,不知道这是大人的主意,还是陈瑶当真想与他分享。
梁妄轻笑,伸手揉了揉她的头顶,陈瑶笑得更开心,她指着山丁子树上的花儿开口说:“好漂亮的花。”
梁妄问她:“你喜欢吗?”
陈瑶一双杏眼欲言又止,那是官家养出来的矜持性子,饶是再喜欢,也不能说出口,更不能直白地要。
梁妄看得出来,轻声说了句:“本王喜欢,花开时极繁茂,结果时也如相思豆压了满枝,这般热情地于两季烧尽自己的好,再冷淡的人,看了心里也会暖的。”
说完这话,他伸出手,双眼望着一枝花,不过是轻轻眨眼,枝丫上的一朵花就像是被剪下了一般,顺着风轻飘飘地落在了他的手心,然后梁妄将这朵花交给了陈瑶,算是答谢她送的李子。
满树山丁子长成时,通红一片,簇拥在枝头的红果子每一颗都很甜,就是山丁子成熟的季节,边城失守了,皇帝焦急忙慌地派陈总督领兵去边城接应大将军,自己带着几个年轻貌美的嫔妃离开了良川,再往南逃去。
西齐不是第一回逃,良川近十年的安逸,几乎让西齐人忘了战争,也让西齐朝中腐朽的臣子以为北迹不会再犯了。
良川再往南下,退至清平,梁妄性子的转变,也在于此。
他想入朝为官,他姓梁,从小饱读诗书,见乱世动荡,朝局不稳,也想过要报效西齐,所以他与皇帝提起了这件事,皇帝犹犹豫豫,最终笑说:“你是西齐的小王爷,这等琐事哪儿需要你出手呢?朕知晓你有心就可以了,对了,前些日子朕得了只会说话的鹦鹉,陈总督的夫人送来的,奇特得很,便送你了。”
在宫里,梁妄还不明白皇帝送他鹦鹉做什么,出了宫收到鹦鹉了之后,梁妄才明白他的意思。
为了防止鹦鹉逃脱,装鹦鹉的笼子没有门,一条条银边包裹着鸟笼毫无逃脱的出口,里头的鹦鹉毛色鲜亮,会说的还不止一句话,陈总督的夫人为了讨皇帝欢心,教了鹦鹉许多。
皇帝的意思,梁妄就是这只鹦鹉,便是再有才能,也不能出了梁王府这银笼子,好吃的、好喝的、好玩儿的,皇帝给,但他家已出了个手握重权,领西齐所有兵马的大将军,不能再出一个在朝中占领要职,能说会道的梁王爷。
从那之后,梁妄走到哪儿,都带着那只鹦鹉。
他因为洁身自好,鲜少去烟花柳巷地,但他时常去溜鸟儿、听戏,也时常去品茶、听书,于外界来看,梁妄活得好不自在,文雅的玩乐,他都沾,且都懂。
颓废如毒药,腐蚀人的心神特别快,玩乐场所如绚烂的烟花,看多了会让人觉得一次比一次不够精彩,烟花要越来越高,绽放得要越来越大。
一心为国,从小读书起便满腹经纶的梁妄,在短短三年之内,所有的温柔都被消磨殆尽,有一回陈瑶捧着自己跟家中厨娘学做的糕点来梁王府找他,梁妄出门大半日没见,回来时还喝得有些晕,扶着他的下人瞧见陈瑶,低声在梁妄的耳边提醒了一句。
梁妄瞧见了,陈瑶矜持,捧着糕点时也是温和站着的,与梁妄说话温声细语,道:“王爷,民女新学了一样糕点,拿来给您尝尝。”
梁妄瞥了一眼她手中的糕点,忽而勾起嘴角一抹讽刺的笑:“食讲究色香味,你这卖相不好,不必入嘴便失了口感,爷不尝,回去吧。”
那年梁妄十五岁,有朝中人知道他爱好玩乐,往梁王府送了几个美人过去,虽说那些人都被梁妄原封不动地还回去了,但消息传到了陈瑶的耳里,还是让陈瑶伤心难过了许久。
陈瑶闷声憋了许久的气,又去找梁妄时,天已入寒,眼看着西齐就要在清平度过第四个年头。她身上穿着厚厚的棉衣,见梁妄单薄地站在雪地,他手上握着枯枝,在雪地里洋洋洒洒写了一篇《笼中赋》,陈瑶不敢上前,问了梁王府的管家才知道,皇帝送个梁妄的鹦鹉死了。
他不喜欢那鹦鹉,但由鹦鹉想到了自己,想到他终此一生,也将是梁王府中的鸟儿,看似金装玉裹,吃喝玩乐样样都好,实际上却无半分自由。
陈瑶不懂这些,上前安慰,她抓着梁妄的手,柔软的手指贴着对方的掌心,却被梁妄抽了回去,梁妄将木棍扔到了一边,身上的两件单衣在寒风中瑟瑟,他望着陈瑶,眼神冷得比这寒冬腊月的雪都要冻人。
梁妄说:“陈小姐回去与家中商量商量,另寻良人吧。”
他自己都是笼中鸟,何故再惹笼外人呢。
陈瑶哭着跑了回去,梁妄望着她的背影,一如自己渐行渐远的天真。
那场寒冬大雪的冷,让梁妄倒在床上病重不起,陈瑶来看了三次,全都被梁妄拦在了门外,一日白发的年轻道人来梁王府说要讨一本书,那书为《道者阴阳》,是淮崖仙人写的,道人说,他就是淮崖仙人。
梁妄以为自己是要死了,所以才会梦到他娘临死前说的人,白发,年轻,道袍,拂尘,还有那股子仙风道骨的劲儿。
自称淮崖仙人的人,说他是清亭山道派的创立者,两千多年前,各国处处纷乱,九州尚是九国,那时便有一统天下的君主寻求不老仙丹,意图永远占领九州王土。
这世上不是没有不老仙丹,那仙丹来自山海,山为昆仑山,海为蓬莱海,山海之处有神明,神明造化万物为天意,服用仙丹者,是天意的使者。
服用仙丹的人,不是那个想长生不老的君王,兜兜转转,却被寻找仙丹的小道士给服用了,小道士为了躲避君王的追杀,一直都藏于深山不敢出来,那山是清亭山,小道士也就是如今的淮崖仙人。
他活了近两千年,尝尽了活人的苦楚,上天之意,便是寻找到合适的人选,可继承他之位,替他守这世间鬼神秩序,上听天意,下召鬼魂,淮崖仙人选了梁妄,他说梁妄是天选之人。
梁妄两岁时,服过他的血,血为不死血,唯有身死才可激发不死血,一旦不死血流遍全身,那他便可再活。
那时梁妄活,就是淮崖仙人死的时候。
淮崖仙人说这话时还挺高兴,没有半分为自己将来要死而担忧,他以为梁妄的死期将到了,将自己的身后事能嘱托的就全都嘱托了,他还说他有一只鸟,那是山海处飞来的亡魂鸟,寄托在了一位故人手中,等到梁妄成了真正的道仙后,便可去取来,亡魂鸟认不死血为主,除此之外,他还有五鬼戒指。
一桩桩一件件,淮崖仙人越说越高兴,梁妄越听越昏沉。
只可惜淮崖仙人算错了时间,皇帝知道梁妄重病,花了许多好药将他这一口气给吊了回来,梁妄没死成,寒冬熬过去,初春来临时梁妄身体好了,但淮崖仙人留给他的道书倒是尽数被他看了去。
同一年,边城再破,梁妄的爹,西齐的大将军因上战杀敌重伤不治,死在了边城。
将军之位被皇帝给了陈总督,却没想到陈总督带着众多将领朝北迹投降,西齐的落败,正如几年前梁妄于山丁子树下的一场梦,大势已去,再难回春。
西齐再逃,大将军还有旧部,为了梁妄,他们也得将皇帝护送离开。
国都从燕京成了良川,从良川成了清平,又从清平去了南郡,他们到了南郡才安定下来,才知晓南郡城外盘山,易守难攻,但难缠的不是北迹的兵,而是盘山之上的山匪。
那些山匪原先就是南郡这边的人,因为西齐与北迹多次打仗,九州之内无人不惶恐,本来是十多个零散的山匪窝,却没想到被谁组织了起来成了一个山匪点,据说山匪人数过万,组织有序,还给自己起了个名号,专反西齐。
西齐的百姓因为这长达十多年的战争苦不堪言,而西齐皇帝逃亡从来没想过要带子民们一起,剩下那些跳不掉,没银钱的人,恨透了西齐。来时路上有人直接投降,愿成为北迹之下,还请北迹不要烧杀掠夺,凡是家中有钱的,愿意自送一半为北迹的军饷。
南郡城外的匪,既不是北迹的,也不是西齐的,他们自成一派,人数越来越庞大。
他们有名字,起的好听,叫慕山起义军。
打得不是为国的名号,而是为民的名号,十多年的战事已经够了,再打下去,九州土地不知何时才能恢复元气,也不知多少曾繁荣的城池,成了空无一人的废城。
皇帝听闻慕山起义军的名号,还想招揽他们,毕竟上万人的起义军是不小的威胁,慕山起义军为首的名叫秦虎,原先只是南郡城中一个普通商贩的儿子,却凭着一股子狠劲儿,杀起人来眼都不眨。
慕山起义军听说西齐的皇帝想要招揽他们,以秦虎为首,哈哈哈三声大笑几乎震得南郡城外山川抖了几抖。
秦虎道:“招揽个屁!老子只要一个南郡,让那狗皇帝从南郡滚出去,一日不滚,老子就在山外断他一日粮食!南郡是老子的家!敢把北迹兵引来,老子杀进南郡把那狗皇帝的人头砍下来喂狗!”
寨中人捂着一旁十几岁少女的耳朵道:“虎哥,妹子还在呢,你这屎尿屁的也得改改。”
秦虎笑眯了眼,伸手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