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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西台记事-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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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他还记得那六岁孩童的样子,他知道那孩子是怎么死的,被奔走的难民,活活踩死的。
  这世上最可悲的,便是乱世中的庸人,周熠不庸,却也不狠,满腔书墨匡扶国之大业的热血与能力,却扶不起已经落寞颓势成定局的西齐,但他是西齐人,更不愿背叛西齐,去北迹谋职。
  父母于战乱中身亡,他与妻子牵着长子,抱着次子流落各处,妻子恨极了他的无能,恨他分明有才却不愿当国之走狗,恨他分明是个男人,却不能叫妻儿吃顿饱饭。
  那时周熠唯一能做的,便是去偷去抢,再用这些偷抢来的粮食给妻儿吃,自己去吃树根、树叶、跟着流浪汉一同吞墙灰。
  再后来他们定居一处,渐渐稳定,有个不大不小的院子,也有个能耕地的牛,但周熠早年战争时吃树根墙灰摧坏了的身体却再也好不起来,书生握笔的手上遍布老茧,碧蓝的天空中鸟雀成群,叽叽喳喳飞过时,他倒在了老牛旁的田埂上。
  病榻一个月,妻子只喂他喝粥水,镇子里的大夫说他还能治一治,只需用些好药将身体养好,毕竟才二十六岁,怎么也能活过半百的。
  那日妻子让长子带次子出去玩儿,难得喂了周熠吃一碗饭,饭中夹着玉米粒,很香甜,两人毕竟夫妻多年,怎么会一点儿不知对方在想什么。
  他们的情况是好转了,渐渐能讨生活,却远远支付不起无底线的金贵药材,周熠吃完了那顿饭,没等妻子开口便道:“是我拖累了你了,当年你若不是嫁给我,换成其他任何人恐怕都比现在过得好。”
  妻子红着眼眶看向他,周熠脸上挂着温和的浅笑,他们分明都已经长大了许多,不再是十几岁懵懂之时,妻子却又从他的眼中看见两人成亲初相见的那夜,周熠见她胭脂红唇,惊艳她长得好看,露出的温柔的眉眼。
  “我不想吃药。”
  这是他最后说的五个字,后来的几天,周熠再没开口说过一句话了,战乱时,他没给周家做过任何贡献,一人之力微薄,不可能改变这个世界,所以他固执己见,宁可不被世界改变。
  死的那一日,他几乎无法呼吸,躺在床上浑浑噩噩,已经察觉到自己差不多是这时候了。
  却见妻子从屋外拉进了一个银发的男人,那男人一身道袍,约三十多岁,短短的胡子贴在下巴上,皮肤白得好似腊月雪,他听见妻子背着孩子与那道士说的话,但她没背着自己,却是极其残忍。
  供祖,出自于那道士之口。
  道士说:“观相,你丈夫根骨奇佳,当有一番作为,只可惜洪流之下,淹死了不少英才,若要供祖,自可保住他的神魂不灭,但夫人,你真的想好了?此事他自己可同意?有的人不愿离世,想尽方法留下,有的人却不愿留下,更想了无遗憾地离开。”
  妻子道:“这事我做得了主。”
  然后道士便言:“该是我向你家讨一口水喝,偏偏不是前一家口渴,也等不到去下一家,也算注定了。你且记着,买不起泡符的药水,只能用盐,待他死后,洗尽五脏,以盐裹身,风干七日若不腐,便可埋入盐坛之中,盐需没顶,桃木为塞,红布封盖,如此,他的魂魄便能留存于世,照理来说,当能改一改周家的运势。”
  妻子指着一旁盛水的缸问:“这个可能用?”
  道士朝躺在床上,眼前一片模糊的周熠看去,啧啧摇头,不知是可惜他英年早逝,还是可惜他死也不得安宁。
  道士喝完水后,叮嘱一句:“让你家后世之人记得,不可错信其他道法,若这位已经不受控制,别娶鬼妻,别养鬼子,别送金银,坏了规矩便遭反噬。”
  妻子连连点头,道了句:“晓得了。”
  道士走后没多久,周熠便死了,死后浑浑噩噩一段时间,才知道他一直藏着护着的金杯盏被妻子卖了买盐了,剩下的银钱,供给长子与次子读书用。
  那杯盏周熠留着,是因为他对西齐还有念想,他曾也想在朝堂大展宏图,匡扶正业,后来流离他乡,连当铺都没有,直至生活稳定,也无需典当。
  他的病,一个金杯盏救不了,但金杯盏买得起盐,能叫孩子读一两年书便够了。
  再后来,周熠的孙子出世,两个孙子一个叫周守君,一个叫周守义,有一日子夜周熠突然发现自己能化形了,还见过那两个贪玩不睡觉夜里跑到院子里捉蛐蛐儿的兄弟俩,他们见过一面,但是周守君与周守义不认得他,以为他是个寻常问路的,多说了几句话。
  两个小孩儿白日在书斋内没听懂的问题,周熠给了较为完整的回答,逗得他们高兴,屋内已经年迈的妻子夜里觉少,听见声音将两个孩子打回了房间睡觉,周熠隐去了身形,他看得见妻子,妻子却看不见他。
  时间是会改变一个人的,至少过了中年的妻子,再也算不上美丽端庄,不过她一生不曾再嫁,叫周熠始终难恨。
  时光荏苒,周守君与周守义两人考取功名,一个状元,一个探花,成了天赐王朝寒门子弟考取功名的首例,妻子已经再难支撑,死前才将周熠尸骨所埋之事说出,周守君与周守义是奶奶一手带大,聪明听话,搬去燕京之后,也将周熠的尸骨带了过去。
  如此一供奉,就是这么多年。
  周守君得知家中原来还有一个西齐的御赐之物,有特地叫人去查过,查了两三年再难找到,却在一次外出公干的时候,于一家当铺的展柜中发现了金杯盏,兜转几十年,这杯盏再度回到了周家,被周守君埋在了周熠的院落里,算是还给他了。
  周家子孙也算孝顺,但孩子小的时候都挺调皮,知道家中有一个没门的院子,也有小孩儿偷偷爬进来玩儿过,有往里面扔石头的,有往里面扔玉佩的,后来还有一个小孩儿与他娘置气,将他娘最爱的玉镯子扔进了院子里,从此之后,那些值钱玩意儿再也找不到了。
  周熠之所以有印象,是因为那小孩儿的娘最后没找到玉镯,狠狠打了小孩儿一顿,小孩儿的哭声嚎得整个院子都能听见。而那玉镯是真的漂亮,所以他第一次见到吓哭了的顾定晴时,便告诉她玉镯被扔到了哪儿,让她自己挖出来,哄她别怕。
  顾定晴……
  是和周熠妻子完全不同的人,非大户人家出生,长得也不算漂亮,性子不端庄,反而过分活泼,但她与妻子不一样的是,她所有的想法几乎都写在了脸上,叫周熠一看就懂,无需猜测。
  百年……实在太孤单寂寞了,一个真诚且鲜活的人摆在他的面前,一双眼睛放着明亮的光芒,每天守着子夜就等他出现,喊的最多的话便是‘周熠’,只围着他,叽叽喳喳没个消停,周熠甚至能从她的眼中看见自己的倒影。
  哪怕只有一个月的时间,也足够他真心感激,和喜欢这个人了。
  “周熠、周熠!”
  他喜欢顾定晴,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责任,也不是同床共枕水乳交融的熟悉,更不是朝朝暮暮日日相见的习惯。
  是第一眼惊讶,第二眼惊喜,第三眼便再也无法挪开的喜欢。
  是配合她幼稚的谎言,是陪她玩儿无聊的游戏,是为了哄她开心费尽心机,是只要看见她笑便忍不住高兴,是放不下,是舍不得,是不愿意。
  若他是人,求也想求来。
  可他不是人,这么可爱的顾定晴,他又怎么忍心去耽误对方,害了她的一生呢,怪只怪他生前未得所爱,死后爱而不得。
  顾定晴房中的最后一截蜡烛融化,浅光灭了,人却躺在床上,一夜未曾合眼。
  次日依旧很冷,秦鹿在房间里缩了半晌最后因为肚饿没忍住,还是出门了,不过一出门就见到了顾定晴却吓了她一跳。
  这姑娘自打从周家出来后,除了想要带周熠出去玩儿偷偷出过门之外,其余时候都躲在屋子里不见人,这回主动出面,还在秦鹿的房门口不知等了多久,恐怕是有事。
  秦鹿侧过身,让人进屋,顾定晴才低声道谢。
  她眼神有些恍惚,眼下泛青,像是没睡好,进屋也没坐,就这么站在了桌边,因为风寒还未好全,所以声音有些沙哑道:“敢问小姐,是否已经见过了周熠?”
  秦鹿没告诉顾定晴自己的名字,她便如此称呼她,不过顾定晴既然这么问,显然是昨夜周熠找过她了。
  秦鹿没打算拆散他们俩,但世上没有双全法,唯有尽量做到彼此都好,对周熠好,是放他走,对顾定晴好,也是让她不要再痴恋一个鬼魂了。
  哪怕周熠再好,他也是个死人,并非人人都是梁妄与她秦鹿,人人都能死而复生。
  秦鹿点头,实话实说:“我是见过他了,也明白了他心中所想,顾姑娘明白吗?”
  顾定晴点头,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定,她脸色难看,但却勉强笑了起来:“我明白,他已经与我说清楚了,他不喜欢这个世界,徒留下来也不会开心的,我只想要周熠开心。”
  秦鹿心疼她能设身处地,为顾定晴倒了杯水。
  顾定晴没喝,摇了摇头又说:“小姐说……你们还要对付国师是吗?”
  秦鹿见她主动提起国师,眉心微皱,顾定晴继续道:“我在那里住过一段时间,所以也听过他说一些话,他有**书,其中有一个法子可以叫人忘却一切烦忧之事,请小姐可怜我,周熠若走,我定会难过,不如把这一切都忘了,反而都好。”
  秦鹿却没听说过这世上还有道术可以让人忘却烦忧的,如若有,梁妄早自己用了。
  不过梁妄在世不过百年,也未必什么都懂,他师父留下来的那么多书他也未尽看完,秦鹿点头:“我若捉到国师,必会捣毁他的私宅,里面要是当真有本道书,上面记载了让人忘却烦忧的法子,我会拿来给你的。”
  顾定晴见她答应,颔首道谢:“多谢小姐了。”
  说完这话,她就走了,留着秦鹿看向那杯已经冷了的茶,忽而明白过来今日的顾定晴有什么地方不同了,她的眼中毫无光彩,心如死灰般,或许正因如此,才想要忘掉一切吧。


第41章 百年金盏:十八
  午后秦鹿去找梁妄, 见梁妄正好要出门,谢尽欢说燕京里有一处墨香社, 画了大图贴在了诗社门前宣传,今日是往来文人比字画,有些文人没占到好位置,作品都挂在了街边上了,颇为精彩。
  琴棋书画诗酒茶,梁妄样样精通, 不过他作诗一不是家国情仇,二不是风花雪月,有几分阳春白雪之意, 秦鹿听不太懂,不过每一首都颇有意境, 全是他随口说来,抒发心情的。
  梁妄两岁时燕京就被北迹攻陷了, 后来的二十多年奔波他也没学什么为国为民的东西,只留下了自己金贵人的爱好。
  秦鹿不会下棋, 顶多会两句打油诗,琴声凌乱刺耳, 字写的也很一般,至于绘画更是一窍不通,唯有酒茶两样沾了一点儿,酒她能喝点儿,尝不出好坏来, 茶她会冲泡,品不出美丑来。
  轩城虽好,但始终比不上燕京趣味多,江旦说国师那边他去负责,要两日才有消息,至少也得等明天,今日下午没事做,梁妄便想出门去看看如今天赐王朝盛世中尽显无用的文人们能写出什么玩意儿。
  与谢尽欢说的一般,一旦入了墨香社的附近,两侧街道上的确挂了不少书画作品,不过并非每一个都是佳作,还有许多都是会些书画的人摆出来卖的,往往十几幅看下去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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