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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无可奈何地朝苏静美一摊手,“你看,疯了。”我说,“我如果交待自己做了这个案子,大家说我是疯子,丧心病狂;现在我说自己没做,他们更认为我是疯子,我有妄想症。算了吧,你别指望了,小心你也会发疯。”
苏静美看着我,很久很久。
“你做错了什么,现在知道了吗?”她说,“因为这个世界,没有高尚,所以不会有人相信你认同你,你是一个疯子,没有逻辑没有理性,你应该被枪毙。”
“是的,我同意。”我点点头,“但是重复一遍,我没有做错,也不会后悔,错的是他们,是这个世界,所有人都应该忏悔。”
“我同意。”苏静美按着桌子缓缓站起身,她凝视我,伸出手来轻抚我的脸,怜惜无限,柔情万千,透明的泪水终于掉落下来。
“我为你骄傲。”她在微笑中落泪,“你不是一个人。我会陪着你,一块疯,一起死。”
我抬脸看着她。是的,我在想,从遇见她的那时候开始,我们就同时陷入疯魔痴症,从来不会把自己的死亡放在心上——对比爱情的绚丽瑰伟,死算什么?太渺小,太卑微了,根本不值一提。
我的身子有点颤抖,手铐脚镣同时叩响,声音清脆悦耳,动人心弦。钟律师僵坐在椅子上,手里的笔凝在半空中。他愕然看着我们,表情极其古怪郁闷,估计这位律师正在思考自己的心理状况,是否也会有发疯的可能。
我想他不明白的一点是:爱,没有理性,没有逻辑;只有信任,只有依靠,只有向往,只有伴随,只有为对方,无条件地奉献和牺牲。
不离不弃,永生不灭。
纵死无悔。
第115章 红颜,英雄,最后的
我们隔着桌子,站着看着,凝视对方,很久很久,久到让我以为,这就是永恒。
她的手轻抚着我的脸,良久良久,直到伫立在门口的管教实在等不下,敲起桌子来。“苏小姐。”他说,“不要让我们太难做好吧?”
“好啦,静美,你走吧,我也可以安心地离开。”我说,“本来没考虑过你会来,也不打算说什么,不想让你心乱——”
“没有你,心才乱。”苏静美毫不犹豫地打断我的话,“哪怕到最后一秒,我也要为你努力。”
“对不起,我冒昧插个话,提醒一句。”钟律师抬起头来,神情很困惑。“苏小姐,为了来到这里,你做过多少工作,动用了什么层次的资源我们非常清楚,但是就本案性质而言,谁也改变不了结果,也没剩多少时间了。相信你也知道,所有东西都已经定下,只等开庭,只等判决,那么就算你再同情再怜悯他,那又如何?”他手上点点材料纸,“他的这份陈述,说实话,从法理上看毫无意义。无法取证的一面之辞,而且逻辑混乱,不合情理——”
“我明白。”苏静美淡淡地说,“不要谈逻辑——他的行为,你不能理解。”
钟律师摊摊手,无可奈何地笑。“声明一点:我坐在这里,不是出于什么律师的考虑,而是因为你苏小姐坚持,我没有办法,只能跟来。还是那句话,我是否理解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法律政治舆论,还有大众能不能理解,能不能原谅——”
“究竟谁需要原谅?”苏静美轻轻一拍桌子,声音有点高。“我承认,他做事情,不符合圈内利益规则,不能被大众逻辑认同,从来如此。这个结局我一直在担心,出现得并不意外,只是时间问题。比如你举的例子,他为什么要惩治那个强势的县委书记?有好处吗?你从材料中也能看出来,一不图钱财声名,二不为争权夺利,哪怕一丁点的利益驱动也没有,他凭什么这么做?就是因为性格不好?歇斯底里?疯狂?”
钟律师怔怔地看着她,没有出声。
“是的,是疯狂。”她说,“作为一个领导,做事情居然不讲功利权力,不讲关系手段,不考虑政治不考虑形象,甚至不考虑自己的生死,简直不可理喻到了极点!”
“他错在哪里,我来告诉你。”苏静美指着我,眼神中有深深的悲凉。“大节正义,勇气担当,舍己为人,锄强扶弱,一个男人的胸襟气概,一个领导者的责任良心——他身上存在这个时代已经消失的精神,就是他的全部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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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太抬举了静美,我没那么高。再说这种时候讲这些,确实缺乏含义。”我微笑着说,“不过钟律师,关于我的疯狂行为,还要补充一句,因为囿于禁忌,外边那些宣传可能不够详尽不够到位,真要全抖露出来,能吓死你。”
“是的,不可思议,只有你才干得出。”苏静美点点头,“冲击省委就是一桩,还有很多……高层内部为你定了调,非杀不可。”
“该来的都会来。”我耸耸肩,“墙已经推倒,那么从下到上,现在的任务就是如何把咱镇压镇压再镇压,压成齑粉,踩到泥里,所有抵抗都是无效的。”
她微微叹息,“如果早点退出……后悔吗?”
“生不逢时,不是我的错。”我说,“不过我会坚持到最后。看着大家如何把自己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也是很有趣的一件事情。”
“历史……也许吧。”苏静美的眼神有点黯淡,“我会尽力,哪怕只有我一个人相信,也一定要让真相留存。”
“嗯,也无所谓,说什么历史啊,秀逗了。”我站起身,拖着镣铐,沿长桌慢慢走到会见室的钢窗前,隔着森严冰冷的护栏向外打量,看到久违的黄土青山、绿树碧草。
钟律师手忙脚乱地翻动案卷,额上冷汗涔涔而下,应该是被我们刚才的对话骇到心惊肉跳。“不可能。”他把几堆材料并排摊在桌面,反复对比,头也不抬地喃喃自语,“如果这份案述是事实,就是个天大的冤案,全是假的,全是反的——没有可能,太夸张了,太疯狂了,我不相信,没有人会信……”
静静地望着铁窗外的风景,我沉吟了一会儿。“是啊,死,那也没什么。”我说,“人的一生,就象蜉蝣。在夏季长长的白昼里,早上九点钟出生,晚上五点钟死亡,永远无法得知黑夜是什么。如果让它多活五个小时,能够看见黑夜,它才能够理解,才能感觉晚风。”
苏静美走过来,轻轻搂住我的腰,脸贴在我的肩上,她有点哽咽。
正值黄昏,看守所晚餐时分。窗外有歌声传入,缥缥缈缈,隐隐约约。
“ 剑煮酒无味, 饮一杯为谁, 你为我送别, 为我送别…… 胭脂香味, 能爱不能给, 天有多长, 地有多远……”
侧脸凝视她,又嗅到泪水的清香。“忘记吧,静美。”我平静地说,“无爱即无苦,无怖亦无忧,离于爱欲,可臻明德——那位大师的偈,你能悟到吗?”
“不,我不能。”眼泪落在我的肩头,“我也不要忘记,我的一生,就是为了记住你的。”
“嗯,我坦白,我也一样——戒爱容易,戒你太难。”我微笑,“那就,和我一样,笑一笑吧,咱们最后一次相聚,不能用泪水道别。”
“好的,好的。”她抬手试试脸庞,喃喃地说,“不能哭,不能哭,很俗气,很难看。”
苏静美,在泪水中绽颜微笑,玫瑰雨露,纯美绝伦,世界上最灿烂的风景。
“ 你是英雄就注定无泪无悔, 这笑有多危险,是穿肠毒药, 这泪有多么美,只有你知道。 心里有你活着在笑, 这一世英名我不要, 只求换来红颜一笑, 这一去如果还能轮回, 我愿意来生做牛马, 也要与你相随天涯……”
“如果有来生,如果有轮回,该有多好。”她低声说,“我们一定会恩恩爱爱,白头到老,一刻也不分开。”
她仰起脸,闭上眼睛,娇艳如花瓣的嘴唇轻轻颤抖,齿颊凝香,气息如兰。
心在悸动,我想……然而……胳膊上戴着手铐不方便,于是我双手高抬,举过头顶。
嗯,苏静美,闭着眼睛都知道我在做什么,她温柔地揽住我的脖子,身子跟我紧贴在一块,我的胳膊放下,将她搂紧……忘情……拥吻……
感觉窒息。
世界在旋转。
管教们迅速奔跑过来,但是碍于苏静美,他们也不敢动手动脚地拖拽,只能在边上冲我们大声咆哮,试图阻止。
虽然有点影响心情,但我们没有理会,热吻足足持续了一个世纪——真有那么久,弄得我的气都有点上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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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到我离开的时候,苏静美还是没有忍住,痛哭起来。她无力地在窗前蹲下来,哭得非常伤心,泪如雨下。
“我最遗憾的事情,沈宜修——”她一手撑着地板,努力抬眼看我,另一只手遥遥地朝我伸出来,“没有为你留下一个孩子,我们最大的错误——”
然后说话间就变了天,突然打起雷来,还下雨,有豆点那么大,砸脑袋上生疼——好象是冬天啊,季节真反常。
我默默地转过脸,拖着沉重的脚镣,跟着管教后边踽踽而行,一步一步走开了。
虽然苏静美的想法有点俗,但是确实让人伤感,五内俱焚,感觉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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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着和来时相同的敌视眼神,进到二十二号监房里,后边板门没关,手脚上的镣铐也没除下,管教就冲我大声吆喝,说让我收拾被褥行李,马上调监。
换了一个监区,来到天堂。经济犯专用监舍,传说中的高尚社区——应该是苏静美为我争取到的特别待遇。
七号监,犯人果然很少,只有四个中年人,每个看上去都是白白胖胖斯文儒雅的样子,领导干部的外在特征相当明显,跟二十二号房那帮如狼似虎的社会青年们有着天壤之别的不同气质。
这里不存在监规——如果有的话,我想会是他们的表演项目。因为七号监房还有一个不同点在于,那几个家伙都清楚我是谁,他们看我的眼神躲躲闪闪,有种发自本能的畏惧,好象害怕被我打。
这还真他妈怪了——敢情当领导的怕我是天生的?
当然,除本能之外,我清楚他们还因为什么而恐惧。晚上几个犯人以为我睡着了,窝在后边低声聊天,说我这个死刑没得跑,应该快了。
我知道他们的判断是对的。进入到七号监房,手上脚上的械具就一直没摘下来,这可不是什么好现象。掐指一算,进检已经快到三个月,该整的东西大家应该差不多齐了活,那么苏静美说的不错,开庭就是这几天的事情。
确实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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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一个暴躁凶悍的待决死囚,我在七号监的日子还过得去,随心所欲,享受狱友自发贡献的牢头位置,但我不愿意搭理他们,他们也不敢跟我闲扯什么。
有电视可看,只有一个台,专播法制节目,因此我看到许多跟自己有关的东西。
我犯下的是一个举国皆惊的大案子,政治上已经将我牢牢定调,打为反面典型,故而宣传口径上不设下限,从上到下一致唾弃,什么恶心说什么,以烘托那位品德高尚正直无畏的人民英雄、时代楷模,更可借以歌颂清明政治,党和政府惩治腐败打击犯罪的决心意志。加之群众对这样的无情揭露喜闻乐见拍手称快,大形势下,事情已经被暴炒到遍地开花无人不晓的地步,每天都有最新消息滚动报道,受指派和不受指派的记者们源源不断地发掘大量猛料,全面论证我的腐败贪婪龌龊卑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