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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起来很冷静,只在眸色里沉淀了点凄凉和伤感,却仍是波澜不惊,如今主动谈起,更像要给女儿一个交代,而非倾吐些什么,“你三叔已经搬出去了,至于你夏姨,她在加拿大主动向我认错,我虽然无法原谅她,但也不会和她离婚。”
这个结果早在刑怀栩预料之中,换做半个月前,她一定能坦荡接受这结局,可现在亲耳听刑鉴修如此说,她忽然想笑。
“她欺骗你二十年,替你生下别人的孩子,害死你的前妻,苛待你的亲生女儿,”刑怀栩倍感荒唐,“你竟然还可以和她生活在一起,以夫妻的名义?”
刑鉴修站起身,刚开始还想解释什么,片刻后也只是颓然地重新坐下,“栩栩,你不懂。”
刑怀栩冷笑,“我不懂什么?”
从小到大,她在刑鉴修面前永远乖巧懂事听话,像此刻的不忿和轻蔑前所未有,刑鉴修眨了下眼,骤然间有些认不清眼前的女孩。
“我和她都老了,尽管嗣枚不是我的亲生女儿,可我们之间到底还有个真栎。而且,我曾经许下承诺,会一辈子照顾她,哪怕她做错了事,我也不会抛弃她。”刑鉴修的肩膀了无生气地往下垂,薄薄的,下塌的,确实已经是副老人的骨架,不复英勇,“她再愚蠢,再恶劣,再过分,到底是我的妻子。”
“仅仅是因为这个原因吗?”刑怀栩冷笑,“你不如坦白告诉我,你是怕和她离婚,刑家财产会被分割,到时她既拥有你的一半股份,又能得到王家支持,家族里真栎是她儿子,三叔是她情人,反倒是你被放到孤立无援的位置上。你真正害怕的,难道不是这个吗?”
她言辞犀利,刑鉴修恼羞成怒,语气顿时严厉,“栩栩!你怎么能这么和我说话?”
刑怀栩默然,眼神却冰冷冷硬邦邦,毫无怯悔之意。
刑鉴修被她这样盯着,反倒软下来,柔声道:“栩栩,等你到了我这年纪,在意气用事之前,你也会率先考虑家庭的利益,毕竟,我们都不是独自生存在这世上的。”
刑怀栩仍旧摇头,“不,这不是家。”
刑鉴修有些受伤地看着她。
“至少这不是我的家。”刑怀栩说:“在这里,你是我爸爸,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了。”
没有家人的刑园,充其量,也不过是栋好看点的房子罢。
刑鉴修自己是从鬼门关里爬回来的,对人生早有不同以往的看法,这一年女儿所独立面对的,他也从嗣枚那儿听说了,自然不会天真地以为长女还是过去的长女,“栩栩,你做的那些事,难道就是正确的吗?你是把整个刑家往火坑里推啊。”
刑怀栩已经失去和刑鉴修继续谈话的耐心,她转身要走,刑鉴修慌忙叫住她,“栩栩!我知道你妈妈的去世对你的打击很大,可是人已经走了,你总该让活着的人,继续活着啊。”
刑怀栩蓦然回头,笑容里带上点阴气,“我可没说过要让夏蔷死。”
刑鉴修一时哑然,随即又道:“在加拿大的时候,嗣枚说回国后想搬出去,她还想把夏蔷一起带走。”
刑怀栩神色漠然。
刑鉴修只觉喉咙干涩,艰难道:“栩栩,我……”
“你不会让夏蔷离开刑园的。”刑怀栩很清楚,“为了刑家,不管她做了什么,你这辈子都只能和她牢牢捆绑在一起。”
刑鉴修点点头,“你理解就好。”
“我当然理解。”刑怀栩深吸一口气,“毕竟我在这栋房子里的二十年,就是你们权衡利弊的二十年。”
她再没犹豫,拉开书房门,却在门外迎面碰上夏蔷。
一年未见,夏蔷毫无改变,就连发梢蜷曲的弧度都不差分毫,她看着刑怀栩右臂上绑着的孝绳,依旧笑如慈母,只眼神里藏着针,每多看刑怀栩一眼,便往她心口多扎上一个血洞。
刑怀栩忽然转头,对刑鉴修说:“你要权衡的话,也算上我的砝码吧。”
刑鉴修不明所以,“什么意思?”
刑怀栩指指自己,“我的价值,”又指指夏蔷,“和她的价值,孰轻孰重?”
话音刚落,她已经抬起手,用尽全部力气,往夏蔷得意洋洋的脸上挥去。
啪。
夏蔷被扇得侧过脸,满眼的难以置信。
刑鉴修却只是僵着脸走过来,既不维护夏蔷,也不斥责刑怀栩。
蒙受奇耻大辱的夏蔷举起手,也要反击,刑怀栩木头般站着,不避不退。
那巴掌没有落到刑怀栩脸上,刑鉴修拦住了夏蔷。
刑怀栩冷笑,绕过他们俩,挺直脊梁,独自下楼。
回家的路上,康誓庭问刑怀栩在书房里都谈了些什么,刑怀栩靠在位置上,闭目养神,随口说:“没什么,就是彼此验证了个道理。”
“什么道理?”
“人想要更好地活着,究竟应该依靠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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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刑鉴修拒绝了带夏蔷离开的请求,刑嗣枚最后独自离开刑园,住进了大学宿舍。
刑园的孩子,包括在国外读书的刑真栎和刑柘,都不曾在集体宿舍里生活过,就连刑怀栩当年被赶出刑家,住的也是两室一厅拥有后院和独立卫生间的老屋。
刑嗣枚搬出刑园那天,只提了一个行李箱,此外一切全都留在刑园。
刑柚来送她时,眼眶是红的,“二姐,其实你不用走的。”
看着刑柚,刑嗣枚没来由想起刑怀栩惯常爱拍弟弟妹妹脑袋的,她不由自主抬起手,学着那个人的模样,在小妹妹头上摸了摸,“我不知道该喊原本的父亲爸爸还是大伯,也不知道该喊真正的父亲爸爸还是三叔,我想他们应该也一样,如果我再聪明些,或许能找到更好的解决方法,但我……”她自嘲地耸肩,“也许脚踏实地学几年,我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往常在刑园里,刑真栎是长子,地位与众不同,刑柚怕他,避他如蛇蝎,刑嗣枚万千宠爱于一身,刑柚在她面前总是自卑,也是不由自主退避三舍,刑柘独来独往,和谁都不亲近,剩下的刑怀栩就成了刑柚唯一的依靠。
刑怀栩离开后,刑嗣枚渐渐走下“专宠”位置,刑柚本以为能和刑嗣枚交好,谁知如今刑嗣枚也要走了。
这么大一座刑园,到头来,难道当真谁也留不住吗?
刑嗣枚走得决绝,连专用司机都拒绝了,她拖着行李箱独自走到街上,招手等了十多分钟才拦到一辆车,本想直接回学校,却鬼使神差报上了学院路的地址。
她凭借印象穿越长巷来到老屋前,老屋还是那栋老屋,高高的门槛积了灰,台阶缝隙里的杂草也冒出头。
刑嗣枚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这里,她望向老屋屋檐下的蜘蛛网,忽然心生寒意。
这栋房子,也姓刑啊。
☆、第43章 是时候了
第四十三章是时候了
康誓庭发现刑怀栩近来气色很不好,清晨醒不来,白天常常神思恍惚,一看就是夜里没睡好的缘故。因为刑怀栩是闷嘴葫芦,康誓庭夜里便刻意保持清醒,暗中观察刑怀栩的动静。
起初他也没察觉刑怀栩的动静,因为她太静了,不论沉睡还是醒来,似乎都只是撩开眼皮的功夫,此外毫无声响,几次后,他终于发现规律——刑怀栩总在夜里三点左右清醒,接着便一夜无眠,直到窗外天蒙蒙亮,她才再度进入睡眠。
她的精神愈发萎靡,却绝口不提失眠的事。
康誓庭半夜等她醒来,打开床头灯,想和她谈谈,“栩栩。”
刑怀栩被灯光惊到,眼神既迷茫又惊慌,像暗夜里无处可去的幽灵,让康誓庭无比心疼。
“是做梦吗?”康誓庭轻声问她,“失眠?”
刑怀栩翻身侧卧,面对康誓庭,“你怎么不睡?”
康誓庭摸摸她的脸颊,“你精神太差了,否则不会注意不到我。”
刑怀栩迷惘地眨眼,眼神朦胧,眼下青黑,“什么?”
康誓庭的手指滑到她眼下泪痣,轻轻摸着,“你为什么睡不着?做了什么梦吗?”
刑怀栩在他的温柔抚触下微微闭眼,“噩梦和美梦,你更喜欢哪一种?”
康誓庭想了想,“噩梦醒来,我会庆幸自己活在现实世界,会更珍惜当下,美梦醒来,我会怅然若失,会心生留恋。噩梦放大了我们的恐惧,美梦让我们迷失方向,我都不喜欢。”
刑怀栩点点头,下巴因为连日憔悴,已经瘦出尖尖的线条。
康誓庭问她:“做噩梦了?”
刑怀栩又点头,思忖片刻后,喃喃道:“我总做同一种梦,梦的前半部分,我妈妈都会活过来,和我生活在一起,一家人比起过去更幸福快乐。可是梦到后面,我妈妈又总会死,各种各样的死,她总是躺在那口棺材里,永远都是离开我那天的模样。梦里我先是笑,欢呼雀跃,接着哭,声嘶力竭地哭。我先做了美梦,接着又做了噩梦,从高山跌入深渊,很累。”
康誓庭抱住她,“你给自己的精神压力太大了。”他顿了一下,说出早有的想法,“明天,我陪你去看心理医生,好不好?”
刑怀栩已经失眠小半月,睡眠的严重缺乏让她身心俱疲,她沮丧地点头,将脸深深埋入康誓庭胸口,环在他身后的手紧紧箍住,像抓着最后那点救命的浮草。
背后的力道让康誓庭微微愕然,他第一次真切感受到刑怀栩是需要自己的,哪怕她保持沉默,她的身体和心灵,却真实地依赖着他。
这是刑怀栩最虚弱无助的时候,她不再是隐于幕后,决胜千里之外的强者,她就是个刚刚失去母亲的小女孩,二十二岁,能捏在手里的感情,少之又少。
这个冬天,刑怀栩在全市最有名的心理医生那儿建立个人档案,病因为创伤后应激障碍,主要表现为焦虑多梦,并有轻微抑郁。
刑怀栩是行为上最配合医生的病人,却也是心理上最具有抵抗力的患者。
她的病是过去二十年自我压抑的总爆发,也恰恰因为她具备极其成熟的心理机制,在治疗过程中总下意识进行自我诊断和习惯性的自我压抑,于是病情反复,让心理医生略有头疼。
治疗期间,康誓庭请了长假,尽他所能地陪在刑怀栩身边,两个人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在家荒废时日,看书看电影打游戏学料理采购健身,刑怀栩迷上法国电影,他们便找来一堆法国影视剧,边翻词典边听看,半个月内掌握简易法语,商量着有时间一起去法国参加铃兰花节,互赠幸福。
康誓庭夜里总等着刑怀栩,任何时候只要她在噩梦里骤然睁眼,都能看见旁边的康誓庭,以及他迅速打开的温柔灯光。
光明能驱散黑暗,可带来光的人,一直都是康誓庭。
不论是那年雪夜山村里的农灯,还是现在日复一日沉默温柔的点灯,他不说甜言蜜语,却愿意脚踏实地,陪着她,照顾她,保护她,是一位真正的丈夫,深爱他的妻子。
年底二十八的时候,康誓庭和刑怀栩照例收拾行李,回到康家别墅过年,这时候刑怀栩的精神状态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人也渐渐胖回来,笑起来嘴角上扬,很得康老爷子欢心。
康炎和赵祈仍如往常,吃吃喝喝玩玩闹闹,带着他们的及时行乐哲学,两个加起来一百多岁的人,商量着在别墅里挖片小湖种莲花,以便来年盛夏赏荷。
在赵祈的怂恿下,刑怀栩也加入绘图小组,她是理性派,在那二位天马行空派的围追堵截下毫无立锥之地,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