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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僧不是佛祖,而是当今人间之佛:悬空寺讲经首座。
朝阳城一别,已是匆匆数个秋。首座是宁缺此生所见的最强者之一,夫子之下便是观主与他,此时看他坐在菩提树下,难免有些紧张。
讲经首座没有看宁缺,而是看着他身边的桑桑,眼里的情绪非常复杂,有怜惜有悲悯有同情,最多的则是坚定。
桑桑要去菩提树下,看佛祖涅槃留下的痕迹。
首座坐在菩提树下,他若不让,怎么看的到?
全盛时期的大师兄和二师兄联手,都不见得是讲经首座的对手,宁缺根本没有想过凭自己,便能越过这道山脉。
是的,讲经首座便是大地间一道无形却极为雄峻的山脉,他的双脚仿佛生在原野之间,手中的锡杖便是山脉里的巨树。
“请前辈让路。”宁缺说道。
首座静静看着他,说道:“为何要让路?”
宁缺说道:“我们想看一眼菩提树。”
首座轻叹一声,说道:“菩提本非树。”
宁缺说道:“我们不是出家人,不打机锋。”
首座说道:“即便菩提是树,也是我悬空寺的树。”
桑桑忽然说道:“这树上刻了悬空寺的名字?”
这句话好不讲理,好像顽皮的小孩子抢夺玩具时讲的道理,讲经首座哪里想到昊天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不由怔住。
悬空寺讲经首座,乃是修行界最巅峰的人物,但在桑桑的眼里,不过是个凡人,就算他与原野连为一体,也就是块有些笨重的石头。
桑桑向菩提树下走去。
宁缺的神情变得紧张起来。
柳白纵剑入桃山后,这便是昊天与人类最强者的对话。
首座缓缓闭上眼睛,不看向树下走来的她。
他坐在树下,便是一道山脉,其根深植于地壳之间,其峰高耸入云。已至青天,即便昊天来到人间,又如何逾越?
桑桑走到菩提树下,向首座身上走去。
她的脚落到首座的膝头上。
首座的身躯并不如何高大,甚至有些瘦削。
她却如此高大,如此丰满。
她向首座的身上走去,就像是一只白象要登上园林里秀气的假山。
这画面看着有些怪异,有些令人无法理解。
她的脚落在首座身上后,假山便变成真的山脉。
这道山脉无比雄峻。
她毫不在意。继续向上,左脚落在首座的肩膀上。
山脉再如何高,她只需要走三步,便能登顶。
青色绣花鞋,与笠帽相触。大地震动不安,天上乱云横飞。
她站在首座的头顶,负手静静看着身前的菩提树,看着远方的悬空寺。
仿佛站在峰巅看风景。
这真是一幕异常神奇的画面。
对桑桑来说,人间没有她不能逾越的山脉。
哪怕这道山脉如此雄峻,其峰快要接天,但与天之间依然有丝距离。
哪怕这道山脉与原野相接。其下便是无尽厚土,但她依然可以压制。
她用天穹的力量,来压制大地。
大地的震动仍然在持续,而且变得越来越剧烈。
青青的菩提树没有倒下。蒲团般的叶子却落了满地。
首座的身体也开始剧烈的震动起来,身上的袈裟碎成无数蝴蝶,向四野逃散,苍白的身躯泛着淡淡的白色光泽。如同雕像一般。
宁缺看着树下的画面,震撼无语。想起当年在朝阳城里,无论是元十三箭还是铁刀,都无法在首座的身躯上留下一点痕迹。
首座已经修至肉身成佛,无论身心皆金刚不坏,此时看来,即便是天穹压顶,居然也能继续却撑!
桑桑背着手站在首座头顶,神情漠然不动。
她不在乎被自己踩在脚下的老僧能支撑多长时间,她只是要看那棵树。
大地继续剧烈地震动,荒芜的原野上,出现了无数深不可见的黑色裂缝,远处甚至有红色的岩浆溢出!
桑桑的繁花青衣在风中轻微,薄雪轻扬中,缓缓向下。
她踩在脚下的讲经首座,缓缓向大地里陷落,挤出无数黑色的泥土,发出令人牙酸的磨擦声和岩石断裂声!
没有过多长时间,讲经首座便完全陷进了地面,只剩下头露在地上,两缕白眉在烟尘里飘着,看着异常惨淡。
不离大地,便金刚不坏,这是讲经首座修行的无上佛法,即便是观主重新恢复境界,想必拿他都没有什么办法。
桑桑的方法很简单,她直接让他与大地真正融为一体。
讲经首座的头在地面上,闭着眼睛。
桑桑从他的头顶走了下来,只是一级很矮的石阶。
她没有回头看这名佛宗至强者,背着手走到菩提树前。
她先前对首座说过,菩提树上没有刻悬空寺的名字,所以这树不是悬空寺的,事实上,这棵菩提树上刻着她的名字,所以是她的。
那年秋天,她和宁缺从烂柯寺逃难来到此间,其时被这个世界追杀,正自黯然神伤,宁缺带着她来看佛祖的遗存,然后在菩提树下刻了一行字。
“天启十六年秋,书院宁缺携妻冥王之女桑桑,到此一游。”
看完菩提树下佛祖涅槃时留下的痕迹,她背着双手,离开菩提树,向远方那座与地面平齐的高峰走去,峰间便是悬空寺。
宁缺看着菩提树上那行字迹笑了笑,看着地面上讲经首座的脑袋叹了口气,驾着马车向原野间她的高大身影追去。
、第一百零七章 坐井观天
来到悬崖前,看着眼前的天坑巨峰和峰间的寺庙,宁缺沉默不语。这是他第二次看到悬空寺的真容,但依然觉得很是震撼。
崖壁十分陡峭,从荒原地表忽然下陷,看着颇为惊人心动魄,宁缺把大黑马和车厢留在了地面,跟着桑桑向下走去。他和桑桑以前来过这里,远远看了眼便转身离开,根本不敢下去,现在的情形和当年自然有所不同。
脚落处尽是碎石,桑桑神情平静,背着双手缓步而行,仿佛迎风飘落的一朵雪莲花,只是身后的宁缺不免显得有些狼狈。
正是午时,初秋的阳光足够明亮,把光滑的崖壁和碎石堆成的羊肠小道照的非常清楚,只是崖深数千丈,越往下去,光线越是昏暗,温度也渐渐降低,很是幽冷,崖石间竟然出现了积雪,令人觉得很是神奇。
在寒冷的冰雪世界里继续前行,二人不知道走了多长,终于走出荒原投射在天坑里的影子,来到了明媚的阳光中,阳光下有片无垠的原野。
天坑底部的原野非常宽阔,即便以宁缺敏锐的眼力,也没有办法看清楚远处的画面,原野里散布着各式各样的毛毡房,靠近崖壁的地面,生着耐寒的草甸,拖着长长绒毛的牛羊在草甸间低头进食。
和走下悬崖的过程相反,二人向着天坑原野中间走去,温度变得越来越高,仿佛要从寒冬回到暖春,原野里天然生长的青草,渐渐被人工培育的物种所取代,田间的穗子在微风里不停地摇摆问好。
宁缺走到田里摘下一枝穗,用手指搓开外壳发现里面的谷粒,比中原人常见的米要小很多,散发出来的谷香也有些陌生。他拔出一根,发现这种植物的根系相当发达猜想,这大概是某种特殊的稻子可以凭借对地暖的汲取来抵抗严寒看稻叶的形状,大概对光明的需求也相对较少。
这片远离人世的地底原野,光照自然不如地表那般充分好在昊天总是公平的,原野土壤本身的温度有些高,流经其间的那些大大小小的河流,也和宁缺想象中的寒河不同泛着淡淡的雾气,竟如温泉一般。
这片地底原野,对宁缺来说,是一个完全崭新的世界,当然,囡为贫苦出身和书院熏陶,他最关心的事情果然还是吃的东西。
便在这时,远方忽然传来微弱的钟声,紧接着,原野间四面八方响起虔诚无比的嗡嗡声,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他望向远方,隐约看到原野远方有无数人黑压压的跪倒,明白应该是供奉悬空寺的那些农民,听到钟声后开始颂经。
钟声起处更远,来自广阔原野正中央的那座巨大山峰,却不知是峰间哪座黄庙殿宇里的僧人在敲击。
桑桑向着那座山峰走去,宁缺忽然间想到了一些什么,却又错过,再也想不起来,有些遗憾地摇了摇头,加快了脚步。
那座山峰非常雄峻高大,远在无数里外,便能感觉到一股扑面而来的威压,仿佛近在眼前,但事实上山依然在天边。
桑桑没有说话,向着那座山峰行走。
她和宁缺虽然没有刻意,速度亦是极快,饶是如此,二人依然走了很长时间,才走到山峰之下,其时天色已暮。
暮时的世界应该是温暖的,但对于天坑里的世界来说,只有黑暗与寒冷。西沉的斜阳根本照不到这里,坑底广阔的原野和整座山峰都被阴影笼罩,只是最高处的峰顶还在暮色里,就像是一点烛火。
看着夜色里的山道,宁缺默默调息,做好了战斗的准备,虽说桑桑强大到难以想象,便是讲经首座也只是她脚下的一块顽石,但这座山峰上的悬空寺,毕竟是佛宗不可知之地,传承无数年,底蕴深厚,谁知道其间隐藏着怎样的凶险?
桑桑忽然停下脚步,转身望向来时路。
宁缺有些奇怪,顺着她的眼光望去,只见今日午时下来的那道悬崖,已经变成了无比遥远的风景,崖间的雪早就看不到了。
天坑四周的悬崖,距离峰底极为遥远,按照寻常想法,悬崖应该变成一道不起眼的黑线才是,然而此时却依然是那般的高耸。
那道漫长的悬崖实在是太高了——悬空寺所在的山峰,比地面世界任何山峰都要高,峰顶却只能与荒原地表平齐,稍稍露出一小截,这说明那道把天坑围住的悬崖,和山峰一样高,比世间所有别的山峰都要高。
宁缺和桑桑站在此间望向四周,觉得天坑就是个巨大的枯井,那道高险的崖壁就是井壁,站在井底的人,便是被井壁挡住了去路。
生活在这里的人们,世世代代看到的天空都是圆的,而原野间那些田地,则是方方正正,无比规整;这就是天圆地方?
宁缺看着眼前的画面,有些震撼想道。
桑桑不觉震撼,对这个佛祖创造的神奇世界,只做了这样一句评价。
“坐井观天。”
二人没有继续停留,借着夜色直接向峰间走去,隐在夜林幽花间的山道,不再那般陡峭,却是漫长的仿佛没有尽头。
大黑马和马车都留在了地面,不能离身的事物,自然都是由宁缺背着,在桑桑豪迈决定来悬空寺确认佛祖生死的那一刻起,他便明确了自己的身份——他是杂役、搬运工、厨夫、洗脚技师以及暖床的。
对此他没有意见,两口子过日子嘛,总是需要有人主外有人主内,既然妻子有能力主外,自己主内又何妨?
沉重的箭匣与铁刀,大黑伞和形状非常碍事儿的佛祖棋盘,被他非常细致地整理好,装进了行李里,此时正在他的背上。
行李实在是太过沉重了些,峰间山道又是如此的漫长,哪怕他修行浩然气后,身体棒的不像话,力气也极大,还是觉得有些辛苦。
这座山峰实在是太大,隐藏在山峦林木里的黄色寺庙实在是太多,都说月轮国是佛门盛世,有烟雨七十二寺之景,他和桑桑半个时辰里,便已经看到超过这个数量的寺庙。桑桑既然是来找人的,自然每座寺庙都要去,这就意味着要走更远的距离,也就意味着宁缺背着沉重的行李走更远的距离,而且是在爬坡上坎。
经过每座寺庙时,桑桑并不细看,看不出来她是用什么方法在寻找,待二人走到某道崖畔时,宁缺终于一屁股坐到了石头上。
“歇会儿再走。”
他擦着汗水,喘着粗气说道:“我觉得这么瞎找不是个事儿。”
桑桑自然不会累,只是像离开桃山后这一路上那样,觉得有些疲惫,有些倦,在峰间行走的大部分时间里,她竟都是闭着眼睛在行走,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