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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名白衣女童把宁缺带进了灶房。他从来没有想到过,有灶房能够修的比皇宫还要金碧辉煌的灶房时,他也从来没有看到过如此多的珍稀食材,看着墙边像白菜一般垒成小山的熊掌,看着池中像腌菜一般胡乱泡着的待发干翅,忍不住摇了摇头,说道:“神殿准备改行开餐馆?”
那名白衣女童的小脸憋的有些红,她和同伴在光明神殿里住了半年时间,享受了无限的荣光,却没有人敢和她们说话,她们虽然虔心向道,但毕竟年龄还小,听着宁缺的话,险些笑出声来:“熊掌是用来吊汤的,鱼翅是用来煨汁的,今天的主食材在后面,您……自己去看看?”
“奢侈,太奢侈了。
宁缺在那些珍稀食材间走过,感慨想着,书院里汇集了一堆吃货,老师更是古往今来第一大吃货,只怕也没有见过这等阵势。
来到灶前,看着铁锅大铲明油和各式调料,他满意地点点头,然后问道:“她最近最爱吃什么菜?”
白衣女童认真地想了想,说道:“主人对食物并不挑剔,不过有次我们专门从长安城找了个厨子做了碗酸辣面片汤,主人好像很高兴。”
宁缺明白了。
今天光明神殿的晚餐很简单,非常简单,简单到负责摆碟布席的两名白衣女童的脸色有些苍白,非常担心桑桑会不高兴。
宁缺做了一碟醋泡青菜头,烧了钵萝卜炖腊猪蹄,炒了一盘空心菜,做了碗蛋黄豆腐,用的都是最普通的食材,白衣女童很是惴惴不安,建议他至少要把蛋黄换成蟹黄,也被他毫不犹豫地拒绝。
光明神殿的餐桌也很大,比寻常人家的四进宅院还要大,那几盘简单的菜摆在桌面上,显得愈发寒酸。
桑桑在餐桌旁坐下,宁缺站在她身旁,给她盛了碗猪蹄汤,又给她盛了碗白米饭,两名白衣女童低着头,紧张的说不出话来。
看着桌上那几盘寒酸的菜,桑桑沉默了一会儿,她什么话都没有说,也没有动怒,接过宁缺递过来的饭碗开始进食。
她吃饭的速度很快,就像当年那样快,当年之所以快,是因为她吃完饭后,还要抹桌子洗碗,现在她之所以快,是因为进食对于她来说只是一种习惯,和吸收能量无关,更不是什么人类的享受。
没有过多长时间,那几盘菜便被吃的差不多,她吃了三碗白米饭,然后起身离开,虽然没有说话,但感觉应该还是比较满意。
宁缺看着先前那名白衣女童笑了笑,坐到餐桌旁,拉过饭桶,把盘子里的残汤剩炙倒了进去,很香甜地吃了起来。
以前她经常吃剩菜剩饭,现在轮到他了。
以前吃完饭都是她洗碗,现在轮到他了。
宁缺洗完碗后,有些腰酸背痛,他捶着背走回神殿,发现天色已黑,想要把石壁上的灯点亮,却发现某人已经准备安寝。
先铺床叠被,再打来热水,重复白天的洗脚过程。
桑桑收回双脚,仲入被褥里,缓缓闭上眼睛。
宁缺就着剩下的洗脚水,把自己的脚洗干净,再顶着风雪把洗脚水倒进绝壁,搓着双手跑回床边,坐了上去。
桑桑睁开双眼,神情漠然而可怕。
宁缺很认真地解释道:“按道理,我这时候应该替你暖床。”
桑桑微微蹙眉,有些厌憎不悦。
宁缺像是没有看到她的反应,笑着说道:“你以前身子冷,从来没有替我暖床成功过,但我可拥有火热的身躯。”
、第七十五章 光明神殿里的日子(下)
宁缺说的很自然,尤其是最后那句火热的身躯,更是有些像年轻的诗人写下的拙劣诗句,有一种直棱的喜感。
桑桑不觉得欢喜,神情漠然说道:“不用。”
宁缺觉得她是在客气,或者说假装客气,或者说他要说服自己她是在客气,于是他很不客气地往榻上挪了挪,手落在了被褥上。
桑桑看着他,明亮的柳叶眼里没有任何情绪,连厌憎也没有了。
宁缺的脸瞬间变白,开始咳嗽。
咳嗽一旦开始,便再难停止,他咳的撕心裂肺,痛苦地拘偻着身子,直至咳出心血,落在地面上,如殷红的梅。
他的胸口像被一把烧火的刀刃捅穿般痛苦,他很担心再这样咳下去,可能会血尽而死,更有可能会把心肝都咳出来。
桑桑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宁缺站起身来,离开榻畔,揉着生疼的胸口,抱起应该属于他的被褥,走到阴暗的角落,铺好,躺在上面发出一声叹息。
这声叹息有些委屈。
想当年在岷山里,他和桑桑向来是一起睡的,在渭城里虽然有一床一炕,但睡着睡着两个人最终也会睡到一张床上。
去到长安城后更是如此,无论老笔斋还是雁鸣湖畔,终究只有一张床是暖的,如今身份地位倒转,他竟连上床的资格都没有了。
两名白衣女童手里拿着梨木竿,正在把幔纱挑落看着这幕画面,听着宁缺委屈的叹息,先前那名在灶房里与他说过话的女童忍不住笑了起来,虽然没有发出笑声,渐渐展开的眉眼间笑意却开始荡漾。
换作以前宁缺肯定会与这名白衣女童调笑两句,或者再扮演的更委屈些,但现在他什么都没有做,因为他担心这样的调笑会让桑桑不悦,而她的不悦可以很轻易地让这名白衣女童消失。
他知道她能做出这样的事情,因为她现在还是昊天,如果可以她早就把他杀死了,既然她连他都舍得杀,那么她便舍得杀任何人。
宁缺是个很冷血的人但他觉得没有必要死更多人,尤其是在这座冰冷的光明神殿里,他想要带来的是温暖而不是别的。
两名白衣女童自去侧殿休息,夜色里的光明神殿变得格外安静,风雪从露台处飘入殿内,却没有让殿内的温度下降丝毫。
宁缺没有睡着在这样的情形下,确实很难睡着。他看着露台方向越来越大的风雪,想着这场雪已经落了很多天,眉头微皱。
西陵神国号称昊天眷顾之地,四季分明却从不严酷,无论盛夏还是深冬都没有人类难以承受的寒暑,比长安城要好很多,然而今年冬天的西陵比往年要冷很多,很早就开始下雪,并且始终没有停止。
宁缺没有在西陵生活的经验,却也明白这种情况有些罕见,心想老师把桑桑这个昊天留在了人间,难道永夜真的还会降临吗?
他缓缓坐起身来,走到榻旁望向桑桑。
桑桑闭着眼睛睫毛轻轻搭着,每根睫毛的长度以及距离都是那样的精确,看上去就像是画出来的一般,透着股不真实的感觉。
宁缺静静看着她,看了很长时间。
他看着她的眉眼,眉眼间的漠然、看着她的睫毛,睫毛里的智慧、看着她的双唇,双唇间的红润、看着她的耳,耳畔轻飘的发丝。
他不知道她这时候睡着没有,不知道昊天需要不需要睡觉,但他知道就算她已经睡着了,周遭的变化也无法逃开她的感知。
但她没有醒来,依然安静地闭着眼睛,仿佛正在做最香甜的睡睡,她的容颜是那样的普通,却像极了最尊贵的公主。
对宁缺来说,桑桑现在的脸很陌生,但这样静静看着,他却觉得越来越熟悉,好像过去这些年她一直就是长的这样。
他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因为她是昊天,还是因为她是自己的妻子?
西陵神殿上空的夜穹被雪云覆盖,看不到月亮的身影,光明神殿内漆黑一片,幽静无比,所以能听到雪落有声。
他的声音像雪那般洁净,那般松软脆弱。
“如果说你要了断与我之间的缘份,所以要我偿还曾经亏欠你的这些东西,那你呢?你是不是应该把属于我的东西还给我?”
桑桑睁开眼睛,细长的柳叶眼透亮无比,看不到任何残留的睡意,也没有一丝慵懒的感觉,因为她一直都没有睡着。
她看着宁缺,面无表情问道:“比如?”
宁缺想了想,没有继续说下去,因为在他看来,那些事情都是自己应该做的,他身为骄傲的人类,怎么能像昊天一样无趣?
他望向自己的双腿间,无奈说道:“比如这个?有些东西没有了确实很不方便,尤其是方便的时候非常不方便。”
桑桑重新闭上眼睛,再没有说一句话。
宁缺说道:“我会继续看着你,所以请你稍后不要再忽然睁眼了;虽然你现在的长相比当年更普通,但忽然睁眼,还是很像恐怖片。”
桑桑没有理他。
宁缺也没有理会她不理自己,站在榻旁静静地看着她,看了很长时间,站累后去搬了个玉凳,坐在榻旁继续看。
一直看到风雪渐微,晨光渐生。
西陵大治三千四百五十年,西陵神国下了好大一场雪,桃山披银带霜,份外美丽,依旧聚集在各村镇里的信徒们,则是被冻的有些可怜。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向来温暖的西陵,会迎来这样一个寒冷的冬天掌教等人像宁缺一样,隐约猜测可能与永夜有关,望向光明神殿的目光便显得愈发敬畏。
没有人知道光明神殿里的情形,宁缺解开幽阁押进神殿后,便再也没有出来也没有任何信息从殿内传出来。
光明神殿里正在发生的故事,如果仔细想来,其实显得有些荒谬可笑,透着股孩子气般的可爱,当然天真往往也是最残酷的事情。
如果这是一场扮家家酒,宁缺扮演的当然是仆人,他每天清晨醒来便开始洒扫庭院,光明神殿实在太大,要打扫一遍他都会累到半死。
然后他要准备早餐接着洗碗洗衣裳,再做中餐,再洗碗拖地,再准备晚餐,接着再洗餐,给桑桑洗脚最后拖着疲惫的身体沉沉睡
他吃的都是剩饭剩菜,便是洗脚也是用的桑桑剩下的洗脚水,对掌教等虔诚的昊天信徒来说,大概很愿意把铜盆里的洗脚水直接喝到肚子里去,因为那里面有昊天的味道,但宁缺没有这种变态的信仰自然无法变态,而且在他曾经生活过的那个世界里,喝老婆洗脚水是对一个男人最大的侮辱。
除了这些每天都必须做的家务活,他还要服侍桑桑的衣食起居,包括烹茶弈棋,烹茶这须事情好说,弈棋……陈皮皮都从来没有赢过桑桑,更何况宁缺,所以弈棋反而成为了他最痛苦最羞辱的事情。
日子就这样简单枯燥地重复着他疲惫地做着各种事情,夜里脑袋沾着枕头便睡着,再没有精神站在榻畔看她看一夜。
桑桑看上去没有任何变化,还是那般漠然。
宁缺对光明神殿的生活本来抱有极大希望,想通过朝夕相处,让她变得越来越像人类,如今看着她没有任何情绪的眉眼,希望早成了失望。
某天,他拿着竹扫帚在露台上扫雪,天气极为严寒,就像他现在的心情,他现在的脸上也没有笑容,就像寒冷的群山。
竹扫帚在积雪上簌簌划过,像是毛笔在微糙的芽纸上写字,露台上被扫出无数道潦乱的痕迹,看上去就像是一幅草书。
提笔写草书的那人,情绪有些躁狂。
偏在这时,风雪骤怒,不停地向山崖洒落,刚刚清扫一半的露台,瞬间便重新覆了一层雪,那幅草书就这样被毁了。
宁缺停下扫雪的动,握着竹扫帚,站在风雪中,看着灰暗的天空问道:“究竟要到什么时候,你究竟想做什么?”
桑桑说道:“我替你洗过很多次脚,做过很多次饭,拖过很多次地,刷过很多次碗,你现在做的,不及我做的百分之一。”
宁缺沉默片刻后说道:“你知道这是没有用的,我确实欠你不少,但你也欠我很多,我们之间永远都没有办法算清楚。”
说完这句话,他转身望向殿内说道:“在岷山里,我背过你很多次,我给你洗过很多次尿布,喂你吃过很多次饭,我为你杀过很多人。”
桑桑缓步走来,面无表情说道:“这是人类的普遍情感,怜幼之心。”
风雪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