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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夜-第1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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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教授问道。

宁缺憨厚地笑了笑,揖手问道:“不允许?我没听见您前面说的规矩里有限时报名这一条。”

“确实没有,只是听说你去年期考为了怕输给竞争对手,伪装生病弃考,所以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今天会登山。”

“如果弃考和登山是在逻辑上相互抵触的两面。”宁缺看着教授,极为恭谨认真解释道:“那我今天敢登山,就说明书院里的那些传闻,那些对我的指责都是虚假的。”

看着这名普通的学生胆敢在自己面前侃侃而谈,教授微微一笑,两道染着银霜的眉毛在春风里飘了起来,显得颇为高兴。

但他没有让开道路,反而带着一丝趣味继续问道:“可我还是想知道,你今天究竟为什么要登山。”

宁缺笑着回答道:“如果是西陵神殿那些人或者燕国使臣来问,我肯定会回答一个把他们全部震住的答案,但既然是您问,我当然要老实回答……要登山,自然是因为我想登山。”

教授呵呵笑了起来,抚着颌下的花白胡须,摇头赞叹道:“真是好答案,这是我这几年来听到的最好的答案。”

然后他看着宁缺,好奇问道:“如果问话的人是西陵那些神棍或者是燕国那些墙头草,那你会怎么答?”

“如果是他们质问我为什么要登山,我会说……”

宁缺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道:“因为山就在那里啊。”

书院教授愣了愣,抚着胡须的手指微僵,旋即哈哈大笑起来,用孺子可教的目光望着宁缺赞扬道:“这同样是个好答案。”

“去吧。”教授微笑说道:“只是山路艰险崎岖,若登到半途,你忽然觉得不想再往上爬了,那就下来便是,谁要敢嘲笑讥刺你,老夫替你做主。”

宁缺嘿嘿一笑,长揖及地,就此告辞。

教授看着他走入幽静的巷道,轻捋胡须,心想这一届的书院学生果然并不全都是些废物,满意地点了点头。

……

……

上山的路宁缺很熟悉,至少在上山之前的那段路他很熟悉。巷道湿地竹林小楼,一路过去风景曾谙,湖畔青石都记得他的脚步,来到旧书楼下他抬头望去,挥手打了个招呼。

胖乎乎的陈皮皮倚在窗畔,向下面挥了挥手。他不想让隆庆皇子和那些登山者看见自己,那些人就看不到他,他想让宁缺看到自己,宁缺自然能看见他。

“如果实在爬不上去,千万不要逞强。”陈皮皮好意提醒道。

“说点儿吉利话成不成?”宁缺仰头看着他,说道:“怎么包括你在内,没有一个人看好我能爬到山顶?”

“山路哪是这么好走的。”陈皮皮摊开圆滚滚的双手,诚恳说道:“更何况和隆庆比起来,你真的才是小猫小狗。”

宁缺懒得理他,挥挥手便往旧书楼侧方走去,忽然想到一件事情,他停下脚步,回头不甘心问道:“真没有后门?”

陈皮皮撑着窗棂,大声嚷道:“死去。”

宁缺笑着摇摇头,继续前行,待他绕过旧书楼,发现原来真的有后门——整整一年时间,他在旧书楼里度过,他在楼上看过楼下风景,在楼下绕着散步,很清楚地记得,这里本来有一堵灰色的破旧围墙,然而现在这里却是一扇门。

门后是一条青石铺就的小径,道旁青竹夹迎,渐渐向上爬升,直至竹林远处滑入山腰间的密林青草之间。

抬步过门,宁缺顺着竹林里的小道向山上走去。

没有任何异样的情况发生,山道随着他的脚步渐渐向上,承载着他的身体越来越高,渐渐越过了下方的围墙,高过了如画一般的竹林,回头时隐隐能够看到远处书院里的那些人。

前方的山道变得越来越窄,大青石板被体积更小的石头所取代,道旁的林子里竟是没有一声鸟叫,幽静得有些诡异。

右脚刚刚踏上细粒石块铺成的山道,宁缺的眉头骤然一紧,脸色瞬间变得像白雪般苍白,一股难以言喻的剧烈痛楚,从他踩着山道表面的脚掌上袭向脑海!

突如其来的痛楚,令他双腿一软险些跌倒,但他强行用力撑住地面,闷哼一声极强悍地重新站了起来,向山道旁望去。

道旁青林掩映之间,能够看到布满青苔的崖壁,如果仔细望去,大概能够分辨出,那些密厚青苔下方似石缝般的线条,其实是一些刻在石上的大字,只是字迹笔画间涂着的朱砂红色,在不知多少年的风雨侵袭之下,早已淡去无踪。

“好强大的念力攻击,这也是神符师留下的字吧……”

宁缺的眉头蹙得极紧,盯着林中崖壁上的那些石刻字迹,悬在身旁的双手微微颤抖。此时此刻,正有十几万根无形的钢针穿透了他的脚掌,如果是一般人遇到这种痛楚,只怕早就已经跌倒在地,抱头痛呼,然而他虽然脸色雪白,双手颤抖,意识却异常清醒,这种痛楚根本对他造不成任何影响。

先前在书院中遥遥望向山道,看着谢承运等人在山道上走得极其艰难,极其缓慢,看不到他们的表情却能隐约察知他们的痛苦,宁缺便在猜忖山道上有怎样的禁制,但他没有想到书院二层楼的考核竟是如此霸道野蛮,一开始就动用了威力如此剧大的神符。

现在他终于明白,那些来自世间各处的优秀修道青年们,为什么在这条山道上会变成木偶,会走得如此缓慢——在崖壁神符妙术之下,山道四周的任何自然环境,都可能成为阻止人们登山的险厄,你无法避开,只能硬闯!

宁缺紧紧皱着眉头,看着自己落在细石子山道上的右脚,忽然间有些神经质地笑了笑,腰腹用力,身体前倾,把自己落在后方的左脚也抬了起来,踩在了细石子道面上。

他踩得很重,很用力,仿佛要把细石子铺就的山道踩破。

无数根无形的细针,从细石子缝里探了出来,隔着坚硬的靴底,深深地扎进脚掌深处,瞬间的麻痒被极致的痛楚快速取代,然后清晰地传入他的脑海之中。

宁缺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但他蹙着的眉头却渐渐舒展开来,似享受一般深深地吸了口气,摆动双手向前走去。

……

……

或有意或无意,或全神贯注或悄悄用余光去看,或真正关心或只是好奇,或怀着看好戏的嘲弄心态,当宁缺走上山道第一次出现在书院众人视野中后,很多人都在看着山道,看着宁缺的一举一动。

人们看着宁缺踏上山道,看着他只迈出了一步便跌倒在地,忍不住纷纷摇了摇头,有人发出了嘲弄的笑声。

莫离神官正在与燕国使臣淡然交谈,看似完全不关心山道上发生了什么,但看到宁缺跌倒之后,还是忍不住轻蔑地摇了摇头,似他这等修道大家,看了这么长时间后总还是隐约猜到书院在山道上布置了怎样的禁制,此时看宁缺被符力压制得如此之惨,确认他顶多进入不惑境界——不惑?在书院术科里大概算是不错的水准,可就凭这等境界便想隐忍多日后一鸣惊人?未免太痴心妄想了些。

书院诸生那处,钟大俊指着山道处冷笑说道:“哗众取宠就是哗众取宠,他只想着吸引注意,却不想想这样卖乖出丑,会给书院名声带来多大的损害。”

司徒依兰看着山道上宁缺跌倒,吓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又听着这番嘲弄,不禁恚怒瞪了他一眼,牵着金无彩的小手向前走了两步,和这些书院同窗们把距离拉得更远了些。

“你的手有些凉。”金无彩担忧看着她说道。虽然这位祭酒孙女更担心还在山道上艰难前行的谢承运,但难免有些关心身旁的女伴,因为看上去宁缺似乎没有任何机会。

“没事儿,我就是看不得有些人的嘴脸。”司徒依兰看了后方议论纷纷的同窗们一眼,冷笑说道:“宁缺即便只能在山道上走一步,也比这些连试都不敢试的人强。”

金无彩看着远方林间掩映的山道,忧虑说道:“但看现在这样子,只怕宁缺再也走不动第二步了。”

司徒依兰没有回答她的话,只是专注地看着山道,在心中默默替那个被书院遗忘很长时间的朋友加油。忽然间,惊喜之色涌上她清丽的脸颊,指着远处轻跳了起来,大声说道:“看!快看!宁缺他开始走了!”

书院里很多人都注意到山道上发生了什么,他们看着宁缺艰难地爬了起来,停顿片刻后,移动左脚向前方走了一步。

然后宁缺走了第二步,第三步,第四步……虽然明显可以看出身体有些颤抖,走的速度很缓慢,但可以感觉到他走得越来越稳,仿佛每一步都深深地踩进了坚硬的山道间!

书院诸生中不知是谁发出一声惊呼。

一名大唐礼部青年官员站了起来,望向山道间脸上满是激动之色,他不知道山道上那个年轻学生是谁,也不相信他能够战胜隆庆皇子登上山顶,但他觉得随着那个年轻学生的行走,先前被压抑着的骄傲与自信又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

角落里正拿出第二包点心准备吃的诸由贤,吃惊地张大了嘴,却忘了把糕点放进去。他看着山道间那个人影,忽然发现自己好像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过对方。

李渔望着山道间,沉默片刻后微微一笑。

陈皮皮倚在旧书楼窗畔看着山道方向感慨说道:“你真狠,说起来……这个世界上还能找到比你对自己更狠的人吗?我不知道,你究竟能走到哪一步?我还是不知道。”

说完这句话,他关上窗户,几片青叶振落飘下。

……

……

几片青叶被风卷落飘下,掠过宁缺的肩头,落到地面上。

山道旁的青林由很多种树组成,而在这一段却是竹树居多,竹叶边缘薄锐,看上去就像是一片片的锋利小刀。

山道间飘落的竹叶不是看上去像小刀般锋利,而是真的像小刀一样锋利。

嗤的一声轻响,掠过宁缺肩头的竹叶,像锋利的小刀般,直接撕裂了衣衫,划破了他的肌肤,割开了一条极细的血口。

宁缺望向自己的肩头,没有看到衣衫上的破口,没有看到染血的竹叶,没有看到流血的细口。

但他知道这确实是已经发生了的事情,因为他的肩头清晰地传来强烈的痛苦,甚至清晰到能够感觉到血口里竹叶留下的细毛所带来的极难忍受的异物感。

他抬起右手掸了掸肩头,就像掸灰尘一样,这个动作当然无法把竹叶留下的无形伤口与痛楚掸掉,但奇妙的是,做完这个动作后,他就觉得轻松了很多,继续向前走着。

又有竹叶簌簌然落下,擦过他的脸颊,擦过他的前襟,擦过他的后背,落到细石子铺就的山道上。

他的身上衣衫如故,却多了无数条无形的裂口,多了无数寻常人难以忍受的痛楚,但他脸色如故,只是更白了些。

一阵山风袭来,无数片竹叶纷纷扬扬席卷至空中,然后像暴雨一般淋漓落下。

宁缺走在这片竹叶雨中,再也懒得用手去拨拉快要落在身上的竹叶,只是沉默地继续前行,明亮的眼眸里仿佛看到去年在临湖小筑里杀颜肃卿时飘落的竹雨。

他走得很用心,走得很用力,每一次抬步都会重重踏下,靴底溅起细微的灰尘,碾过凌乱堆积的竹叶,走过痛苦。

竹雨落时,正好杀人,适合登山。

……

……

起步晚,可能会有些风光,但却难以追赶,只能一个人孤单地在山道上行走,前不见人后没有人。

宁缺走得有些渴了,口唇间仿佛要生出青烟,他想饮些水,然后听到山道旁传来淙淙流水声。

举目望去,只见道旁一条崖缝里泻出一道极细的清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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