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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风从半开的窗户间涌入,似一泓清流冲淡了屋中暖闷的气息。阳光簌簌落进来,揉碎的金屑一般,明媚又不刺眼。兖中头顶的一轮圆日已经开始偏西。
第三章·业火扶风
顾宁给魏可道送完材料回屋,正赶上下午整点。
阳光穿过窗边文竹细密的枝叶,投下斑驳碎影。时光好像在此处停滞流连,让人只觉静谧安好。办公室里没有人,安静得如同一只泛于午后湖面的小舟。
顾宁立在桌前,伸手从抽屉里取了份普洱茶包投进盛着一半热水的茶杯中。茶香很快从杯口溢散而出,清洌甜涩,自鼻端沁入胸腹,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涤洗一遍。他从前并不喜欢茶包,回国以后做了警察,忙起来每每忘了吃饭,甚至闭眼就能睡过去,也无心糟蹋好茶叶,反倒觉得这样方便的东西挺好。
水汽逐渐淡薄不见,敞口放置的茶汤很快凉了下来。顾宁又兑了些热水放到一边,正要翻看桌上叠放的文件,忽听外间啪地一响,接着便是一串脆生生的翻书声。房门掩着,看不清情形,只听那声音又重又急,竟似带着火气,顾宁也无甚要紧事做,略等了一会儿,索性起身查看。
外间没别人,只有汤小米搬了一大摞记录簿,闷头翻找着什么,那哗哗的声响正出自她手下。注意到有人靠近,她本能地抬头看了一眼,出声叫道:“呀,顾队。”旋即又自觉尴尬,连忙停下手解释,“我以为厅里没人呢!”
“没事。”顾宁随口应了一句,目光略向下移,便见那翻开的簿册题头露出“失踪人口登记”几个字样,“这怎么了?”
“下面公安局托咱找个人。”汤小米显然对此心存不满,语句气一时半会儿转不过来,说完自觉不妥,又补救似的岔话道,“档案室没上班呢,我这还是现跟老严打劫的!”
汤小米口中的老严,说的是内勤严宗本,将近退休的小老头,对谁的都笑眯眯的,做事认真又啰嗦,常引得队里几个年轻人打趣玩笑。顾宁几乎能想见当时的情景,笑了笑,道:“找人应该去户籍科啊。”
“说的可不是么!”有些话绕不过去,憋在心里又着实难受。听顾宁提起这茬,汤小米忍不住就着由头一股脑倒道:“倒不是怕干活的事儿——哎呀,我从头说好了,顾队你知道闳下区西南边那片大山吧?”
“兖南群山?我知道。”顾宁点头。他就生在兖中,虽然中间求学曾离开数年,但故乡的山河总还是熟悉的。兖中地处平原丘陵地带,是个临海的发达城市。然而西南的群山却似兀地立在这片土地上连绵不绝的屏障,生生阻断了通向徐北的道路。
兖南群山山高而深,与沿海的平原天然隔断开来。虽然临近兖中,开发程度却很低。山里至今还零零散散地分布着几个大小不一的老村,外出不算太难的地方,青壮年大多进城打工,留下老人孩子守着村子;再往深里去,连出山都成问题。山中贫穷落后但民风淳朴,加之处在两省交界地带,是个三不管的地界。城镇分局警力有限,只在那儿零星设了几个派出所,倒是一直安稳,也没听说出过什么大事。
“没错,就是那儿!”一语落定,汤小米立即点头接道,“那边有个老槐村,前天晚上起了场大火,村子烧了一半,死了不少人。村民反映说有个疯女人幸存下来,但婆家全没了,要警局找她家里把人带走。哦,这倒也没什么。可是一问情况,你猜怎么着?人叫什么、多大年纪、娘家在哪儿,全不清楚,只知道可能是兖中人,来村里十年了——”
汤小米话没说完,却已听得顾宁皱起眉头。村里人日子过得不宽裕,没人愿意平白替别人养个光吃饭不干活的疯女人,也是人之常情,可一个家家知根知底的小山村里,没有一人能讲出某家某人的来历,这就说不过去了。“买来的媳妇儿?”
这句问在点儿上,汤小米激动之下一拍齐肘高的簿子,愤然道:“肯定是这事儿,没跑儿!别说谁愿把自家姑娘嫁那地方去了,但凡正经娶回家的,能连人家多大、叫什么、从哪儿来的都说不明白?十多年了啊,早干什么去了,到这会儿又想起让人家把人领走!”一通话放完,努力压了压气,才降下声音,继续道,“都说那女人是个疯子,我看还指不定是他们把人糟蹋成那样的呢……”
顾宁象征似的点了点头,没有立刻回应。古常青曾说起过,十年二十年前,这种事不在少数。当时还有新入警的小队员嘀咕:虽说地方是偏远了些,可总有好人,有公安基层机构,怎么就不能拼命逃出来呢?结果被古常青敲着脑袋骂:你当人都傻啊,哪是那么简单的事儿!
莫说有人看着锁着跑不掉,就是侥幸逃到别的村子,也会让人绑了送回本村。除非是人老实,等生下孩子死了心,才不再锁着,单关在家里干活儿,再好些或许还能到村里走动。这种事山里见怪不怪,没人管。甚至连警察也都是本村人,乡里乡亲的,谁犯得着为个外人得罪人?只要不闹出人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
这是古常青说了的,他没说的,顾宁后来也渐渐知道了。当年菖蒲县还没发展起来,只是附近一个较大的村落,古常青的妻子玉华就是那个时候被卖过去的。那时古常青也才十六七,打小长在山里,没出过远门,虽然心里隐约觉得不好,可架不住家里人硬逼着喝了喜酒,在新房关了三天。就这样,他和那个女人圆了房。隔年,女人给他生了个儿子,他则跟村里同辈出门参军。他走后不久,女人趁人不备扔下孩子跑了,而他在部队里提了干,几年后转业干刑警,这才把孩子接到身边带着。这一带就是十七年,直到儿子也跟他一样穿上了警服。
后来顾宁倒也的确亲眼见着一两个回来找家人的,都是拖家带口,也不过见了几面,最后还是跟着夫家走了。那时他刚从国外回来,见着忿忿难平,古常青却只是叹气。这些偏僻的地方都是监管的盲区,落后思想根深蒂固,人们甚至根本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何况能出来的人大多没了追究的心思,即便真较真起来,全村一起来吵来闹,赌定了法不责众,便连警察局都拿他们头疼。再有魄力,最多也不过抓几个闹得厉害的,其他人该如何还是如何——终究不是一两个小警察能改变的了。
窗外日光落在肩头,柔和而温暖,顾宁沉声开口:“关于那个女人,现在都知道什么?”
“说是人大约三十来岁,讲普通话,偶尔带点儿兖中口音,姓名不清楚,但有个音,叫‘pei…an…ning’。”汤小米回应着,两道弯眉紧紧蹙在一处,神色不霁,“反正没一个能拿得准,就这放数据库里都没法查,只能一个个对了,找着是运气!”
阳光流转,被窗户半开的金属边框一折,泛起一圈隐约的光晕。顾宁眼中似有微芒闪过:“符合这条件的,我倒是知道一个。”
裴晓晓的姑姑就叫裴安宁,本地人,当年二十露头,还在上大学,出门找侄女,反倒把自己给找丢了。顾宁和魏可道中午刚说起那桩旧案,如今再度提及,着实巧得让人有些不敢相信。
依照顾宁提供的线索,汤小米将裴安宁的详细信息通过内网传送给分局同志,核对后的情况很快反馈回来——的确是同一个人。然而裴安宁父母早亡,嫂子难产而死,也只剩一个哥哥裴安民,因女儿枉死十多年来流亡在外,不知是死是活——终究是两面都没有能够依靠的人了。
但是不管怎么说,照裴安宁眼下的情况,也不能再留在山里。她需要人照顾,兖中的环境毕竟比那边要好得太多,更何况中间还夹着古常青和当年的案子。
顾宁长久地站在窗前,看着日光辗转在数不清的高楼玻璃墙间。这一刻的城市泛着波涛般粼粼的光华,仿佛沉眠于大海深处的蜃楼。“先把人接来吧,往后的事我安排。”
从兖中去老槐村,车最远只能开到菖蒲县城。顾宁带着朱梓和汤小米先去了一趟县公安局,说明情况,那边同志也很客气,立刻派了个熟悉山区环境的警员带路。几人也不耽搁,趁着天色尚早,立刻启程向山里赶去。饶是如此,等翻山越岭来到村口的时候,也已是第二天饷午。
老槐村得名于村口一棵长了几百年的大槐树。据警员小张介绍,村民平时极看重这棵老槐,认为它有灵性,庇佑着整个村子。如今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老槐树向着村子的一半完全烧焦,眼见不能活了,倒也算应了村人所说的祸福与共。
村口的古树尚且如此,里面的泥瓦房不消说,早已破败不堪。由于地处偏僻,又缺乏必要资金建设供水管网,村里至今还未通水;电虽已拉上,但对村民来说毕竟不算经济,加上祖辈来的习惯,家家做饭取暖还靠着房顶墙角囤放的柴草。如今正值严冬,天干物燥,火烧起来的时候又是半夜,村民正在熟睡,好多人没等逃出去就已葬身火海。
灾祸来得突然,村里人一时之间还来不及收拾,许多尸体就匆匆盖了张扯来的粗布,停在自家废墟上。一路上没人说话,只听得脚下灰屑、枯草不断发出稀疏轻响,寂静得如同一场哀悼。这么往村子里走了一段,顾宁突然问道:“小张,镇上派人做过火灾调查吗?”
“这有啥好调查的,山里头屋子本来挨得就近,有点儿空间也都给塞上柴草,但凡一个不留神,让火星子烧开了就不得了。”小张不以为然,只道几人不了解情况,既然话说起来索性便多说几句,“您还别说,我们每年都特地来做防火宣传,可到时候该出事儿还出事儿。这理儿说回来,你指着穷山村烧气儿用电,他也不现实!”
小张说得在理,何况就山里的情况,即便有人放火也得掂量掂量会不会烧到自己家,道理上便先讲不通了。顾宁遂不再多言,但点了点头,仍旧跟着向村里走去。
村子不大,避开田地山路,民房鳞次栉比,形成一个紧密的东南…西北走向的下弦月形状。正如小张所说,村东段烧的尤为严重,其次是中央,只有西北口火情较轻,幸存的村民都暂时聚集在这一片瓦房里。
几人来时从东南口进,沿村中最大的一条土路赶到这里,才觉得先时一片死寂的村子总算有了点儿人气儿。四下多是方石垒起的院子前,门外夸张地贴满各种奇怪的纸符,一连串高低粗细各不相同的声音正混杂着从不知哪一处院墙里飘出。
顾宁捡了一户敲响院门。院里人许是没有留意,过了好一会儿才响起脚步声,接着有人出来应门。顾宁适时亮出证件:“你好,我们是兖中刑警队的,来接裴安宁。”
“俺们村儿的?”顾宁说的是标准普通话,几个女眷大约听不习惯,面面相觑地看了半响,才突然有个五十多岁的大娘,一拍脑袋,恍然应道,“你说呆柱媳妇啊!”
农村长辈平辈称呼已婚妇女,大多叫谁谁媳妇或者谁谁家媳妇。这点顾宁知道,却不清楚是否就是自己要找的人。正要再问一句,身后的小张已在后面点头回答:“没错,麻烦带个路。”
“成,跟我来吧!”大娘就着衣服擦了擦手,应得倒是极其爽快,像是翻山越岭后终于甩掉了背在身上的沉重包袱。
顾宁礼节性地道过谢,便带着几人跟在那大娘身后,听她边走边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