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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终于开始认真地环顾了屋子里的人一圈,那些或立或坐的人都静静地站在那里,不像狂热粉似的尖叫,却无不看着他,眼里都闪着激动,还有多年喜欢之后沉淀的深情。那一瞬间,他几乎是福至心灵,忽然便明白了什么,叹了口气,微微笑了:“来吧,你们谁是二狗子,谁是妙脆角不好吃,谁是寡人不相信眼泪,谁是残影照落花,谁是胸不平何以平天下,都一个一个按顺序排个队,让我好好瞅瞅。”
他报出一个羞耻至极的网络id,人群里就发出一声“卧槽”,一脸十几个卧槽之后,终于有妹子涨红着脸,激动的说:“林先生,你……你都还记得我们么?”
林子勿带着笑说:“最早喜欢我的人,我就算狂到天上去,也是不会忘的。……可是我有些好奇,不知你们是怎么会……那么早就认识我的?”
所有人目光都落到洛萧身上。
洛萧本来靠在墙边,笑眯眯地看着这一切,忽然意识到话题转移到了自己身上,便尴尬地咳嗽几声。
林子勿扬起眉毛。
洛萧挠挠头:“呃……还是怪我咯。”
于姐说:“小洛那时候还在上学,放课后就来我店里打工,有时她跟我们一起看国内的剧,看到你,她就特得瑟地说这是我学弟啊,这货作业还抄我的呢,一遍一遍的,都要被她烦死啦。”
一个妹子忍不住插嘴:“洛萧那时候就说她学弟演的这么好,长的这么盘靓条顺,以后一定能红遍中国,要趁着还没红赶紧买定,这是一支优绩股。对吧,洛萧?”
洛萧:“……”
讨厌你们这帮卖队友的娘们老子再也不和你们组队了!!!
“呵。”林子勿戏谑地打量着洛萧悲愤的小眼神,想了想,忽然试探着叫她:“狂奔的小裤衩?”
“嗯?……呃……”
林子勿眯起眼睛。
“我去,还真是你啊……”
他之前怎么也没想到,那个最早一批关注他的粉丝里,最惹他注意的人,昵称挺猥琐,叫“狂奔的小裤衩”的那个家伙,不是别人,竟然就是他当时最好的朋友,洛萧。
说到这个狂奔的小裤衩,林子勿和这个ID还是有一出故事可以掰扯的。
大约七八年前,林子勿刚出道那会儿,他出门还是不用戴墨镜的,喝矿泉水还是不用撕标签的,自然,在自己的博客里指天骂地伤春悲秋,也是没有经济人来管的。
林子勿是个爱玩游戏的人,他的微博里除了很少一些吐槽和照片,就都是一些类似于:
#刀侠情缘三周年转发有礼#我是(1),来自(2),我想对(3)要说(4),转发此微博赢新版本好礼,抽奖机会,罗伞蝶恋花,精美马具,遗失的美好等你来拿。
马一个#妖兽世界#近战技术流指导,副本攻略详细解析。
如此种种不再枚举。
当时喜欢他的那几个妹子,都在他的转发微博下留言:
男神怎么又在打游戏,交出区服ID不杀。
男神不要再玩游戏啦,再玩下去要倾家荡产啦。
……
林子勿每一条都会看,偶尔也会回个留言。
不知道是哪一天,他又多了一个新粉丝,那个新粉丝居然私信他,而且和别的私信打长长的一大串都不一样,竟然就高冷的俩字:
——在吗?
林子勿点开他的主页,是个刚刚注册的号,ID叫做狂奔的小裤衩,粉丝数是三。林子勿觉得那是个微博营销号,也就懒得再去管,私信晾在一边不曾回复。
小裤衩就不再说话了,不知道是不是下了。
过了几天,林子勿都快忘记了这茬儿。他转发了国内某网游的技术贴,正准备点大图看的时候,下面忽然有个人秒回了一条:
天天玩游戏,你不拍戏么?
林子勿定睛一看,居然又是那个小裤衩。他嘴角抽搐了一下,心想老子玩游戏关你屁事,又不玩你。然后默默地无视了这人莫名其妙的询问。
后来此人也偶尔会来他这里留个言,态度都是淡淡的,不像那些萌妹子,加之ID如此猥琐,怎么看怎么像个抠脚大汉。有时甚至弄的林子勿有种“这尼玛不会是老板的小号吧”的怀疑。但时间久了,相安无事,倒也渐渐习惯。
转眼到了2010年的深秋,是林子勿最难捱的一段时间。接不到任何一部片子,没有家人可以要钱,一个人漂泊在北京,蚁居在五环外一栋八十年代住宅楼的地下室里。不足十平的空间,放张床一张桌就几乎没了转身的地方。
可是他兀自高冷地像一只孔雀,颓唐破败中依旧抖开满屏华翠,说什么也不肯问人低一寸头。
但日子是真的过不下去了。买个泡面都要跑三四家超市,唯恐错过了最便宜的打折货,这种生活,即使倔强如林子勿,也忍不住怀疑自己坚持北漂的意义。
也就是在这时候,杭州许久不联系的大舅忽然给他打了电话,说他外婆过世了。
他花掉最后一点钱,买了回杭州的火车票。辗转去为他在世上最后亲昵的亲人奔丧。
事业和亲情。像是丛林里俟伏很久的野兽,终于抓住机会一跃而起,张开血盆巨口狠狠咬断他的脖子。
后来又发生了一些事情,让他知道,原来他一直坚持着,不肯向人弯曲的脖颈,竟然是如此脆弱,寒齿一合,鲜血淋漓,便就折了,断了。
他犹如孔雀躺在血泊里,喉管中流出猩红,染的幽翠的翎羽变得污脏,他惊觉自己竟然不觉得伤口有多疼痛,倒是意识昏沉麻木,他忽然觉得——
算了吧,开不出灿然夺目的雀屏也没什么。一辈子做一只燕雀,也没什么。
那些他所执着的,他所坚持的,都不重要了。
他也终于像那些他曾唾弃的人一样,在命运面前跪了下来,露出苍白的颈和柔顺的背脊。
他只是比普通人多坚持了一会儿,最后也是屈从。谈何骄傲。
那天他喝了酒,半夜不归,大字形躺在钱塘江边的大坝上,呆呆地望着灰蒙蒙的夜空。
然后他打开手机,通讯录里翻了一遍两遍三遍四遍,竟无一人可以交心。
他忽然就觉得这些年牢不可破的城防就这样坍圮,他终于忍不住对着茫茫江水失声痛哭,声音嘶哑,目眦欲裂,那可怖可恸的悲泣,破碎的可怕,仿佛是一块一块从喉管中挖出撕出的淤血。
他借着酒意想到高中时最好的朋友,想起洛萧,排档里十根肉串一罐啤酒就能从天南谈到海北。
可是后来洛萧去了国外,渐渐也就失了联系。
他又想到外婆,他想到外婆之后忍不住颤抖着又拨了通讯录里备注着“狼外婆”的那个号码。
她的手机号还没有停,林子勿就那么一遍一遍打着,一遍一遍听着,听着那一声一声漫长的嘟嘟,总觉得迟早电话会通的,会有熟悉的声音把它接起,他也还能再喊一声外婆。
江水在脚下翻涌,湿润着堤坝。
他曾以为自己活的热闹喧哗,酒肆牌场,从不缺朋友兄弟。
但原来二十多年,真情极少,落魄时分,竟不过孑然一人。
他喝完了绿瓶子里最后一滴酒,打完最后一遍电话。
然后他红着眼睛,在微博里第一次发了个人的心情,他说:
“——不坚持了。放弃了。”
这条发完,所有的重担都放下。
所有的骄傲,也都放下了。
他合上手机,他合上眼睛,在夜空之下眠去。
后来他许多天没再打开手机,再开机时,倒也不出他意外的没有任何电话和短信。那时候的他甚至想,或许自己就这样死了,葬身江中,也没有人会觉察到吧。
北京,他也不想再去了。房东打来了电话问他租不租,他冷笑着送了房东三个字滚你妈。
他游走在家乡的市井巷陌之间,在城隍阁远眺西湖山色。
那时候的他,已然决定就这样留在杭州,找个最普通的工作,哪儿也不去了,什么也不打拼了。
直到有一天,他出于习惯,再一次登上了微博。
那条“不坚持了。放弃了。”下面,有个一百多条留言,他一条一条看过去,大多都在询问他出了什么事,不再坚持什么了。
只有一个人,仿佛隔着屏幕,窥见了他所发生的一切,竟一条私信发来,那样肯定地对他说:
你执著了那么多年的东西,付出了那么多努力,前面摔了一百次跤也能爬起来,第一百零一次你就爬不起来了?你低下头,看看自己的腿断了没有?年级轻轻又没残废,讲什么放弃。
留言人的ID赫然,狂奔的小裤衩。
林子勿顿觉一股无名业火烧了起来,出离的愤怒,他手指飞快地打着字,只觉如果这个小裤衩此刻人就在自己面前,他分分钟能把这条裤衩撕扯成一条丁字裤。
——呵呵,你懂我?我的事情你又知道多少,这么闲管管你自己身边的事情吧,追什么星。有什么意义。
那边的人竟然在线,林子勿还没来得及下线,他就回了过来。
狂奔的小裤衩:我懂。
林子勿:你懂什么?
狂奔的小裤衩:谁都会遇到困难,不是你一个人。
林子勿:呵呵。你不觉得你这样开导我很可笑吗?我认识你?我和你很熟?
狂奔的小裤衩:你不该和你的粉丝这样说话的。
林子勿:抱歉我装不了,我就这么一个人,你爱喜欢不喜欢。
狂奔的小裤衩:可是我不是你粉丝。
林子勿:……你他妈是黑吧?!
狂奔的小裤衩:黑,是什么意思?
林子勿:……你缺心眼儿?
狂奔的小裤衩:我缺心眼儿,那你又缺什么?
林子勿简直觉得这人有病,不耐烦地打了一串敷衍他:什么都缺,钱,朋友,亲人,剧本,梦想——
打到“梦想”这两个字的时候,他忽然凝住了,他安静地看着这两个字很久,林下一夕,心上一相,横平竖直,看上去多么美好惑人,多少人因她们激扬澎湃,他也曾为她们而鬼迷心窍。
也就是他出神的这一会儿,微博私信又亮了。
狂奔的小裤衩像是知道他想说什么似的,竟然又打了一句:你缺什么都不是个事儿,缺钱可以赚,缺朋友可以交,缺剧本可以接,但你不要缺了你的梦想。梦想是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呢。
林子勿看着手机上这一行字,再看自己来不及发出去的那句:什么都缺……
他愣住了。
过了很久,他把屏幕上还没发的那段话删掉,却又犹豫着,不知道该发什么。
狂奔的小裤衩却又说话了:你还在吗?
林子勿:在的。
狂奔的小裤衩:你能不能,再试着努力一次?
林子勿抱着手机犹豫了很久,咬着嘴唇打出了这句话:那你能不能,借我三千块钱?
狂奔的小裤衩一时没有回应。
林子勿松了口气,觉得理所当然,却又莫名的有些怅然。毕竟是从未见过的人,说借钱也只是一时脑热和侥幸,但……
微博私信的提示音却又响了,林子勿猛然一个激灵,低下头去,只见屏幕上一行字。
狂奔的小裤衩:账户给我。
后来,就像最怪诞离奇的梦一样,真的就有一个素未谋面的人,在他最困难的时候,借给了他三千。
而那个狂奔的小裤衩,只留下了一句:“等你红了,再把钱还我。”就下线了。
林子勿把他添到了特别关注,却发现他这个账号